close

IMG_20230602_014641

*資深業務名井X資深工程師孫彩瑛

*15000+

月光啊,就是因為遙不可及才美。

***

有時候,你們問我怎麼認識她的,我很難回答。

因為她就像是月光那樣,到了夜晚升起,照亮闃暗不明的世界,直到黎明到來,再悄悄落下地平線,而我的世界就在那之後,一點一滴地,跟著她一起東昇西落。

**

我的日子是如此平凡無奇,出門、工作、回家,假日的時間就是在家裡混著,偶爾有點幹勁的時候會畫些沒有用的小東西,也會出去找朋友吃飯……

是的,你們不用覺得意外,我就是那樣,站在人海中沒有人可以認出我,而每天的日常寫出來,比中學生作文的流水帳還不值一提。

「妳好。」

啊,原來電梯裡有人啊。

「妳好。」我給出禮貌性的回覆,接著繼續看ROOTS這季有什麼新品。

對於在往辦公室樓層的電梯裡遇上陌生人,我習以為常,畢竟工作的產品研發部就在業務部隔壁,三天兩頭有客戶或是供應商造訪司空見慣。

電梯在抵達我要的樓層時發出「叮」的一聲,厚重的門扉往左右退開,我習慣性地等著身邊的人先離開,然而,一個溫柔的而低沉的聲線在狹小的空間裡漫開。

「妳先請。」

我關上手機螢幕,這時候才能仔細地打量這個陌生女人。

黑色星空斑點拼接西裝外套,包著雪白不見一絲皺紋的襯衫,下身是平價品牌隨處可見的黑色緊身制服裙,搭配黑色高跟鞋,這穿著的普遍程度,可以說是準備面試的大學生、可以說是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房仲,更可以說只是個跟我一樣的OL。

但那張臉,是一切不平凡的來源,一頭及肩長髮簡單束在腦後,一雙秀麗的長眉宛如垂在水邊的楊柳,配著那雙飽含水光的眸子,只要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一方池邊穿越枝椏而來的春風。挺直的鼻梁是老天眷顧的傑作,生在左側的一顆小痣、厚度恰到好處的雙唇,無論對外貌多麼挑剔的人,在路上擦身而過,都會佇足回想這獨一無二的面容。

她微微躬身,一手引向電梯外,作為素昧平生的人,有些過於禮貌了。

「謝謝。」我快步走出電梯,誠摯地希望,和這人一輩子保持互不相識的關係。

「早啊,阿彩。」剛走進研發部,主管朴志效送上一個熱情的招呼。

不說還以為是哪個熱情過剩的客服小姐呢。

「早。」我把手上的東西放到座位上,打開電腦接收累積一個周末,由業務們從客戶端過濾後抵達研發部信箱的郵件。

我稍微整理了幾個可以立刻回覆的郵件先寄出去,再來看看公司的全體通知。

新進人員和人事異動?

也是,月初了,在我們公司一個月一次小規模人事異動不是什麼稀罕事。

我點開附件的PDF檔案,這次的異動幅度小到新進人員和異動只做了一個檔案。

研發部門沒在檔案裡,代表各專案組優秀的夥伴又活過了一個月。

採購和生產製造部門進了幾個小職員,接著,高階職員異動的部分有張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烏黑柔順的長髮、黑色星空斑點拼接西裝外套,包著雪白不見一絲皺紋的襯衫……

不是剛剛電梯裡那個女人?

我又轉頭看了看職銜,歐美區業務副理調任韓國總公司產品顧問,但簡歷裡是從日本分部起家的。

是什麼樣的人有辦法從日本做到歐美再轉到韓國?我狹小的腦容量無法解決這個疑問。

「唉呀,我們孫工程師還會關心公司人事異動的嗎?」檔案還沒看完,朴志效手上一疊公文夾直接砸在我頭上。

「看一下大家有沒有失業嘛……」我摸著頭頂接過公文夾。

「是新來的名井顧問呢,」朴志效瞄到我的電腦螢幕,「不過說新來的有點怪,如果連她在日本分部工作的年資算起,跟我是同期。」

「是喔。」雖然但是,顧問級的長官們除了月初和月中的例行會議之外,見不到幾次面。

「妳句點我。」朴志效笑了笑,指了指剛遞給我的公文堆,「那些是新接的單,我禮拜三早上10點之前要看到圖稿。」

「好的。」我應了聲,翻開第一張訂單開始研究客戶需求。

雖然量不少,但都是舊的量產品在材料規格上做修改,等圖稿批過之後排好製造和測試,有些訂單兩周內就可以出貨。

不過我真誠的希望客戶對產品規格設計要求不要太離譜,比如用減速比6的馬達去跑20多的壓力測試。

我打開繪圖軟體開始設計,視窗突然跳出會議通知:「研發月初例行會議,13:00在8樓A1會議室,請與會人員準時參加,與會人名單如附檔……」

呵,該來的還是會來,不過不用慌,開會資料我上禮拜五就準備好寄出了,就算有問題需要修改,早上一直到開會前我也保留了約2.5小時的彈性時間。

「阿彩,能幫忙在資料裡加上刻印系統更換升級版的可行性評估嗎?業務要開發新客戶用的。」說人人到呢,剛說完主管的郵件就來了。

我拿起放在上鎖抽屜裡的隨身碟,走向主管辦公室。

「喔,我剛寄呢,妳就來了?」朴志效看著推開門的我。

「已經開好投影機的妳也不遑多讓。」我笑了笑,「五分鐘會不會太短?」

「差不多。」她接過我的隨身碟插好,「會議上大概只有三分鐘左右,所以我不介意妳在這裡多講一些。」

我看著僅有五頁的簡報開始解說,舊版和升級版的不同、配件差異、更換前及更換後的報價,還有用模擬器跑測試的數據等等。

「配件差異那裏會議上稍稍帶過吧,實際數據的部分,星期五我會讓製造部騰人力給妳,周末會有值班設備工程師在,星期一下午補上實際數據應該沒問題吧?」朴志效流暢報出一連串行程,如果沒留心的人肯定會反應不過來。

「庫房那邊材料都備齊了吧?」我問。

「備齊了,詳細的流程妳跟生管那邊談就好,先忙啦。」朴志效關掉簡報,把隨身碟還給我。

回到座位,我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等著設計的案子。

又是加班的味道。

 

***

12點55分的大會議室,早上通知的與會人員已經入座完畢。

13點整,各大部門主管領著兩名顧問走進會議室,原本還算輕鬆愉悅的氣氛頓時嚴肅起來。

「今天會議開始前,要先跟大家介紹個人。」業務部主管率先發話。

數十雙目光集中在高階主管座位區,看著西裝筆挺的顧問緩緩起身。

「這位是LM-60系統精進專案的負責顧問,名井南,特別從歐美區調回總公司,請各位多多指教。」說著,那人轉向名井南,「名井,跟同事們打個招呼吧。」

「各位午安,我是名井南,請大家多多指教。」她開口,跟早上電梯裡聽到的一模一樣。

「老朴,介紹一下專責的工程師吧。」業務部主管說道。

「各位同仁午安,我是研發部經理朴志效,本專案我指派本部門資深工程師孫彩瑛負責,請各位長官同仁多多指教。」我和朴志效一起起身,聽她如此介紹道。

「請坐。」名井南比出手勢,「鄭處長、朴經理,指派誰當專責工程師這件事,我到上一秒為止都沒參與呢。」

「有什麼意見,還請顧問看完簡報再說。」業務部大主管鄭處長回道。

「那我得提高一下標準了。」名井南翻翻手上剛拿到的簡報資料,「雖然公司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還能有不錯的業績,我還是不希望辛辛苦苦談成的案子被自己人搞砸。」

會議室一片寂靜,我想大家都有這樣的心理,不過是個歐美區回來的顧問,竟然敢在總公司第一次例行會議上態度就如此狂妄。

「去吧。」朴志效的表情一如往常,「當作是平常跟我介紹產品就好。」

我起身,走到電腦控制台邊,開始報告上禮拜準備好的內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顧問在的緣故,今天在座的人聽講似乎比以前更認真。

「有關LM-60系統的部份報告到這裡,接下來是升級版的變動。」我轉到今天早上報告的部分,「因應廠商舊規格停產,在雷射系統方面會做升級,新系統的設計可以達到更好的精度,並且協助客戶做出更多樣的產品。提高精度的部分,我在機構這邊用了靈敏度更高的SENSOR,並且在質檢機構用了畫素更好的CCD。提高產能的部分,客戶可以依據產能選擇單頭、雙頭甚至兩組單頭雷射系統,當然產量的增加意味著LS跟質檢機構都需要負載量更大的配置,所以對應的報價各位可以參考這份表格……」

報告完之後,我看到名井南讚許的點頭,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我該怎麼稱呼妳,工程師?」她問。

「我叫孫彩瑛,叫我彩瑛就可以了。」我回答。

「報告的內容很好,我想從朴經理那邊轉達過去的客戶需求,妳都確實考慮進去了。」她說,「不過妳有提到升版的數據是模擬的對吧?」

「是的。」我說。

「那實體測試的數據什麼時候會出來?」她問。

「下星期一。」我回。

「為什麼?」

「針對升版機構的部分,星期五製造部才有人力組裝、實際接上交流電,接著用這個周末的時間連續兩天不斷電測試,星期一早上是整理數據和處理異常預留的時間,星期一下午報告就可以提供給您。」

「既然周末要測試,妳會在場嗎?」

「我設計的機台,是一定要在場的。」

「那好,」她點點頭,「星期天我會帶客戶來看,到時候可以麻煩妳介紹一下嗎?」

「沒問題。」我回答。

「朴經理,我需要您手下的人星期天來給客戶介紹產品,下禮拜給她補一天假可好?」名井南直接轉向朴志效發問。

「如果測試數據沒問題的話當然……」朴志效正要回答,卻被打斷。

「無論數據符不符合標準,星期天加班就是加班了。」名井南闔上資料,「不管是人資還是誰有意見,散會後盡管來找我談。」

「既然顧問都這麼說了,我會盡快把假單簽上去的。」朴志效開口,「到時候也要麻煩您簽名負責。」

「當然。」名井南一笑,「劉秘書,幫我排下星期五早上10點到12點,業務、研發、製造有關本專案的三部門會議,如果數據客戶可以接受,這個案子可以慢慢往量產努力;如果不行,就需要各位一起討論還有哪裡需要修正的了。」

我看向朴志效,她只是點頭表示同意,沒說什麼。

「那關於本專案還有其他事情要討論嗎?」鄭處長問道。

「沒有了,」名井南面前的桌面已經收拾整齊。

「那就進行下一個專案討論,請工程師和顧問說明……」

 

***

研發會議也就過兩三天,史上最狂顧問的八卦就已經在口風不嚴的採購部傳開了。

「憑什麼啊,鄭處長在業內也是30多年資歷了,那種態度。」

「不就是個歐美區的副理嗎?談成幾個案子就用鼻孔看人,歐美區業績好的又不只她一個。」

「真不喜歡她,跟公司高層關係好嘛,愛怎樣就怎樣。」

「原來我們公司也是皇親國戚當道嗎?本來以為終於有一間清流了。」

我和朴志效端著咖啡站在長舌們看不見,但是聽的到她們說話的茶水間。

「經理妳覺得呢?」我往深不見底的液體中央丟了塊方糖。

「在給假方面我們看法不同,但如果我是基層工程師,我很欣賞這樣的上司。」朴志效喝了口咖啡,「我倒是希望整件案子完再給妳完整的假期。」

「萬一案子結不了呢?」我問。

「所以我才答應她給假,因為這樣不管升版成功與否,妳都有充分的休息時間。」朴志效吹散浮在杯緣的蒸氣,「我一開始確實覺得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可細細想來,她在有限的時間裡把所有細節都盡可能安排的周全……這樣的業務合作,妳可得多珍惜,換其他業務大概除了無腦催就是棄單。」

我應了聲,兩人相視無語,一會兒一個業務進來裝水,我們也就各自回去工作了。

這幾天,我一邊處理新訂單,一邊檢視升版專案的設計有沒有其他問題。

「還在跑模擬啊?」星期五,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朴志效的提醒讓我從數據的夢境裡暫時清醒。

「啊,是……因為有些變量雖然出現的可能性不高,但還是想跑數據出來看。」我說。

「朴經理妳在啊。」突然,第三個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是名井南。

「我要下班了。」朴志效看著她有些愣,「顧問有什麼事嗎?」

「剛才去了一趟製造現場,技工讓我把這個給妳。」她遞給我一個薄薄的文件夾。

我了然的「啊」一聲,「這是I/O檢測跟第一輪的通電測試數據,剛好兩位都在,要看看嗎?」

「要多久?」名井南問。

「頂多10分鐘,這份資料還不完整。」我打開辦公室的投影機,把數據檔打開,「目前電盤跟機構的連動沒有問題,整個自動化製造流程也都是順暢的,主要還是要看明後天製作客戶產品的效果。」

名井南看了看投影幕上的數字,指著一個角落問,「breaker跳停的電流負載會不會太高了?這樣SENSOR跟質檢的線路有辦法正常運作嗎?」

「這是最高每小時60個入料盤的負載量,雖然客戶要求最高只要40盤,但如果用更高負載的纜線,可以確保40盤連續產出的狀態下,線路不會過載,同時CCD或是光源之類的精密儀器也更不容易燒毀。」我拿出材料表解釋道。

「那妳壓力測試準備做多大產能?」名井南問。

「100盤,不過電纜線、breaker跟power supply都要換成更高負載的才可以。」我說。

「我本來只談了20盤和40盤兩種規格,如果妳要繼續往上做的話,我也許有更多籌碼可以跟客戶協商。」名井南搔搔下巴,「100盤是用幾個雷射頭的狀況?」

「同產品的話一組雙頭或是兩組單頭,不同產品要兩組雙頭以上。」我說。

「成本呢?」她問。

我打開報價的檔案,「您要看哪種規格的?」

「最高的。」她說。

我將最好的材料價格組丟進公式,接著報價就出來了。

「報價的檔案可以也給我一份嗎?」她看了朴志效一眼,再看我。

「我手邊有一份型錄格式的紙本,有需要嗎?」我抽出公文架上用釘書機釘好的一疊A4紙。

她接過去翻了翻,搖搖頭,「規格太仔細了,會暴露公司機密,禮拜天給我一份修改好的。」

「修改有什麼要求嗎?」我問。

「按照這個格式改就可以了。」名井南拿出另一份資料,看標題似乎是其他產品給客戶的報價表。

我看了看內容,是按照機構及電料單元報價,而不是個別零件。

這個建議確實不錯。

「沒問題,如果改好的話,您明天有時間檢閱嗎?」我問。

「只要是早上8點到22點,我都會看。」名井南笑了笑,「顧問是沒有所謂休假的。」

這大概就是該死的責任制?

「研發部能有這樣的工程師是妳的福氣,朴經理。」她轉身準備離開辦公室,臨走前留下這句話。

她的背影不是走向下樓的電梯,而是業務部深處那間唯一還亮著燈的顧問專用辦公室。

「經理妳不下班嗎?」我看她望向業務部的目光若有所思。

「要。」她調整了一下肩包背帶的位置,「不管事情有沒有做完,都別太晚回去,知道嗎?」

「好的。」我把注意力轉回面前的螢幕上。

先把今天拿到的數據存好,再來修改報價的部分。

等按下儲存的時候,數字鐘的短針已經超過9了。

我起身看向業務部,那間辦公室還是亮著,我坐下,打好一封郵件,收件人給名井南,副本給朴志效,按下送出,心裡猶豫幾番,才鼓起勇氣走向業務部裡唯一有燈的地方。

我在門口站定,敲響門框,「顧問。」

「妳還沒離開?」我不懂她為何用帶著些微寵溺的微笑看著我,「郵件我收到了,但可能明天才有時間看。」

「其實也差不多了,有很多事要等明後天測試開始後才能繼續。」我看看錶,說。

「我等等要跟客戶連線,妳不介意的話,要不要留下來幫忙介紹一下公司的產品?」她打開線上會議的連結,「不過對方是美國人,妳得用他們能聽懂的方式才行。」

「我……」我還沒回覆,會議就樣開始了。

「早安,英特拉的夥伴們。」她的英文很流利,甚至聽不出任何日本口音,「關於上週提到的案子,工程師已經確認了更高產能的產品方案,不知道各位有沒有改變心意呢?」

「有方案當然沒問題,但是要放上生產線的產品,無論報價還是相關參數,名井小姐有頭緒了嗎?」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請各位稍候,我把畫面切過去簡報。」她的手指在筆電鍵盤上快速飛舞,「看得到嗎?」

「可以。」

「這是每分鐘60盤的報價,參數的部分只有模擬器的數據,料盤從入料到LS的時間是0.05毫秒……」她大致講解了產品的特性,最後總結,「我相信這樣的產品是貴司急迫需要的。」

「確實很吸引人,但是太貴了。」那人對價格並不滿意,「業界也不是沒有這個規格的產品,我怎麼能確認多花錢可以買到更好的東西?」

「我想您一定很了解,為什麼60的產品一直進不到量產階段。」名井南交涉時有種令人心服的自信,「如果能用多10%的買價換取50%甚至更多的耐用度,對貴司來說,不是虧錢的買賣吧?」

「名井小姐,我需要具體的說明,與會者中不乏之前在貴司業界工作過的人,我司不可能單憑您的一面之詞就相信貴司擁有比競爭對手更好的技術。」那人說道。

「貴司的人後天會來參加測試對吧?」名井南秀出甘特圖,「之後貴司就會理解我說的是真是假。」

「那就等測試之後再來談,名井小姐。」那人說,「我知道你們亞洲人都愛講交情,但談到利益還是會以公司為主,希望您能諒解。」

「雖然您這麼說,但J-TEC最划算的買賣向來都是先找英特拉銷售,我相信您會靜候成果的。」名井南說道。

「那先這樣吧,週一早上九點再見。」話音剛落,就傳來線上會議中止的音效。

她關掉視窗,抬頭看我,「妳還在。」

「以為我也要發言呢。」我搔搔頭。

「抱歉讓妳看了有點火藥味的場景。」她輕輕一笑。

「沒關係,」我搖頭,「我也很想了解業務都是怎麼談訂單的。」

「妳真有趣,」她的注意力轉回螢幕,「資深工程師,能了解業務工作的機會不會少的。」

我有些語塞,就算被問及是不是因為她而有的特殊待遇,我也沒有搖頭的自信。

「快回去吧,之後測試還有得忙。」她按下關機鍵,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我也到一個段落了,妳要怎麼回去?」

「地鐵。」

「到哪一站?」

「狎鷗亭。」

「真巧,我住在新沙洞,一起回去吧?」她揹起收好的包包。

「這……不好吧?」我縮縮脖子,「剛好負責您的專案,上下班又同進同出,人家會說閒話的。」

「也是。」她眸中有種不悅,不過顯然不是因為我,「那我先離開了。」

「慢走。」我目送她的背影進電梯,在看著面板上的數字慢慢跳到1。

我回頭看著窗外,今天是一輪滿月,但辦公室的燈過於明亮。

我心不在焉地收拾東西,身後時鐘的分針無情跳過兩格。直到熄燈,我才能看到月光灑進窗邊,純潔的銀白色澤令人難以挪開視線。

我甩甩頭,按下電梯的按鈕,看著數字從1跳到7,再看著它從7跳到1。

即便是加班日,即便多了一個顧問名井南,我的生活還是普通的令人厭倦。

「妳也收太久了吧?」

我一個激靈回頭,她竟然還在地鐵月台上。

「我……我不趕時間。」我有些結巴。

「人家愛說閒話妳就退縮,虧妳是個工程師。」名井南插著手,本就高冷的長相裹著淡淡的疏離感,看上去生人勿近。

「只是不想多惹麻煩。」我垂著頭。

「我看妳對產品設計倒是滿有主見的,怎麼對人完全相反呢?」她偏偏頭。

3號線往大化的列車進站,我跟著她走進車廂,「我以前也是老工程師怎麼說就怎麼做,然後天天被叫去業務部罰站聽訓。那時候不懂,直到換了主管,把那些老人一個個遣散,我才找到當工程師的樂趣。」

她看著我,溫和而不侵犯,只會讓人想繼續說下去。

「像妳先前問我的breaker,換老工程師來,只要妳提出要求,他們就會更換負載比較低的規格,結果產品就因為容易斷電達不到客戶要求的產能,客戶打樣的品質也因為頻繁的跳電接電而參差不齊。」我鬆開吊環,改抓立柱,「明明是增加線路負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這些是有實測過的?」她問

「恩,研發部剛換血的時候,我有將近三年的時間都在做電路負載測試。」我回憶起天天泡在配電室渾渾噩噩的生活。

「原來妳不只會機構的東西?」

「機構跟電路我都會,程式跟雷射配件是其他人負責的。」我連忙解釋。

「這樣就已經比普通的機構或電路工程師出色了。」名井南看著窗外隧道內緊急照明燈的微光,一句聽著沒到頭的話就這樣戛然而止。

「下一站,新沙,左側開門。」車內廣播橫在她中斷的語句間。

「時間晚了,我送妳。」我正要跟著她下車。

她抬手,「不了,我家就在地鐵站旁邊而已。」

我一個猶豫間,纖瘦的身影被下車的人潮淹沒,消失在我的視野裡,車門發出很輕很輕的「砰」一聲。

有股莫名的失落感在心底萌芽,為什麼呢?我反問自己。

她是女人,因為工作認識沒幾天,說什麼,我都不該有什麼額外的心思。

列車抵達狎鷗亭,下車、回家、把包包丟在沙發上,我直視著屋內並不明亮的燈光。

我很餓,但不開火的公寓冰箱裡只有幾瓶啤酒和水果。

最後,食物櫃角落的一碗泡麵填滿了今晚的空虛。

「工作重要。」我像是中毒般告訴自己,她只是個過客,她會像總公司的其他顧問一樣,專案結束後跟基層工程師不會有任何交集,甚至可能在專案進行中就被更優秀的工程師取代。

焦慮的理由又回到工作上,雖然數據模擬都很好,圖面實際交給現場組裝也很順利,但直到測試完成前,還真沒有好放心的。

莫名的安定感在一團混亂的思緒中蔓延開來,我掀開被窩,讓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說。

 

***

接下來的幾天,還是幾週,我幾乎整副精神都丟在這座只有辦公桌大小的產品上。

周末測試的結果,製作客戶產品的速度非常好,但幾乎每兩輪產品做完就要重新調水平,打印的精度也大不如模擬數據。

我有和名井南反映這些問題,她說,「他們會議上是說我們可以被取代,但目前市場上具有相似規格及功能的產品價格都很高,根據妳的報價,就算第一次測試出來品質沒那麼好,後續慢慢修正就可以了。」

她看著產品停了一會兒,「什麼時候可以排批量生產的壓力測試呢?」

「我需要時間優化測試中遇到的問題。」我用筆電紀錄著產品實時的測試數據,「順利的話,含修改成批量規格的時間,大概要三週。」

「好,那我跟客戶約三周後的星期五下午,如何?」她問。

「我跟其他單位協調好再回覆您。」我聽到自己毫無感情的聲音。

「等妳好消息。」她笑了笑,帶著幾個來觀摩的實習業務離開。

也許是測試結果不盡如人意,我這幾天的心情,說沮喪太過,可頭上絕對是罩了一層烏雲。

精度、水平、stage……

等製程終於活過五輪出料不用校正水平的時候,偌大廠房只剩我一個。

零星亮著的照明像是聚光燈那樣打在身上,唉,別想了,我根本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拖著腳步推開門,一愣。

她捧著一杯咖啡坐在樹下,路燈打在她身上,像是聚光燈一樣。

「還沒回去?」

她的嗓音過於柔和,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淚水已經汨汨流過頰邊。

我不敢看她,只記得別過頭前起身慢慢接近的模糊倒影。

「是專案的關係嗎?」她一邊問,一邊把咖啡放在我手裡,她手很涼,跟手中暖洋洋的杯子形成強烈對比。

我搖搖頭,哽住的喉頭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什麼事就說吧。」她稍稍屈膝,抬頭跟我對視,「不要什麼事都憋在心裡。」

我在婆娑的淚眼裡看到她的關心與真摯,曾經的異樣感再次叩響心門,究竟是太敏感,還是我生命中的此時此刻,駐足在身邊的人就是她。

「我……」濃厚的溫柔變得熾熱,灼燒著我自卑的心防。

她是那樣出色的人,從日本基層業務做到總公司專案顧問,年少有為、心地善良。

我怎麼有辦法把心底的異樣說出口呢?

我不可能配得上她的。

我不配。

她看著我,她站在那裏看著我。

就像晴天夜裡皎潔的月,一直都鑲在漆黑的空中,照亮那些燈光無法觸及的地方。

可地上的人們,也一樣碰觸不到老天餽贈最純潔的光芒。

「彩瑛?」溫柔的語氣滿是困惑。

她沒有移動,是我不斷的往後退,怕那無瑕的潔淨碰到我會留下汙點,怕她站在吃人禮教的正中央承受千夫所指。

「不……」我搖著頭,退出一定距離之後,轉身辦公室收拾東西,再頭也不回的竄進地鐵,留下一身正裝的她,捧著一杯咖啡站在打著聚光燈的大樹下。

 

***

那晚之後,我足足三週的時間不敢回辦公室,產品機構和電路修改的部分都是我一個螺絲一條電線慢慢做出來的,好像只有這種需要高度專注的工作,才能壓抑內心的異樣與不安。

「妳小子可出息啦!」朴志效突然從身後一疊公文夾拍在我頭上,「還勞煩朴經理我送訂單過來給孫大工程師啊?」

「呀……就這個專案的產品……」我正要解釋,朴志效一腳把個人工作室的門踢上,低聲問,「妳和名井顧問是怎麼回事?」

我接網路線的動作頓住,「蛤?」

「我都看到了。」朴志效真是一鳴驚人。

我手上接好的線掉到地上。

半晌,我把線頭撿起來,「就是壓力大,情緒不太穩定而已。」

朴志效狐疑的目光在身後審視著。

我小心翼翼的把網路線放進線槽,在邊緣上膠、固定在隔板上。

等黏膠乾透,我才回頭看著自家主管。

「雖然妳說的不像實話,但在這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姑且相信妳的證詞吧。」她拍拍剛拿過來的公文堆,「下星期一出圖,還有……」

她的目光停在工作室對內窗上,我順著視線望過去,原來是名井南帶著客戶來了。

我打開工作室的門,「請進。」

「都修改好了吧?」名井南問。

「好了,設計圖在這裡,請您核對一下。」我把圖面遞給她。

她接過去,就著圖面和客戶解釋高產能的規格有哪些不同,當然,細部測試的工作還是我負責。

一切前置工作安排妥當後,他們才從手邊的工具箱裡小心翼翼地拿起試機材料,放進入料口,先設定五輪的80盤製程,機台作業期間,大家看不出有明顯的緊張感,甚至聊著工作以外的事。

之後十輪、二十輪,分別超出了幾秒鐘的時間,但客戶表示可以接受這種程度的延遲。

「名井小姐,雖然郵件裡安排的測試時間只有上午,鑒於剛才的測試還算順利,如果孫小姐有空,下午我們想要進行另一種材料的測試,不知道是否會佔用到您寶貴的時間呢?」

我看了眼桌上的訂單,再看看一旁不發一語的朴經理。

「如果對我司有好處,佔用了也沒關係。」朴志效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

「名井小姐,您看如何?」那人問。

「朴經理,如先前所談,如果產品通過壓力測試,英特拉會先下至少兩台訂單;如果下午測試也合格,這筆訂單增加到至少十台,並且往後兩年,由英特拉全額資助此專案直到產能達到每分鐘100盤且不良品佔比低於5%,合約每兩年一續,您可以決定是否接受。」名井南解釋完,補了一句,「第二項測試今天不做無妨,就是專案資助的部分無法提供而已。」

「這不是小事,」朴志效皺眉,「顧問有考慮到孫小姐必須調任專案工程師這項變動嗎?」

「沒事先知會您,是我的疏忽,不過……」名井南的目光緩緩與朴志效相對,「朴經理深知公司人情世故,這是不是對您有利的決定,您心裡有數才是。」

「您根本沒有考慮過研發部人力調動的問題。」朴志效說得很直接,「我是研發部的主管,無論孫小姐有沒有意願,調任之後原來負責的業務就是其他人的負擔,在顧問有進一步的工作內容前,我不會答應的。」

「我以為我們談的是下午的測試,朴經理。」名井南稍稍偏頭,「我不想在客戶面前把公司利益談得太明白,測試完再來談要人的事,如何?」

這話說完,朴志效的臉黑得像鍋底。

名井南語意上沒有強迫她做任何決定,但字裡行間隱隱暗示,無論答不答應,就是名井顧問大人不背鍋,反而是這個沒參與多少的研發主管得解開這個電車難題。

我和她心裡都清楚,下午的測試做了,在客人面前就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防止我被調去當專案工程師了。

再者,這件事對客戶、名井南和我都沒什麼壞處,對朴志效……整體沒壞處,兩三年的人力空窗要怎麼填上,本來不是太複雜的問題,只是公司的新人招募規定對自己人極度不友善,才讓她如此猶豫不決。

也許……這是能言善道的名井南忽略的問題?

朴志效轉頭看看時鐘,11:05AM。

「我需要跟兩位討論,12點整給各位答覆。」她語氣中滿是無奈。

名井南臉上仍是掛著不失禮貌地微笑,聯絡幾個業務過來帶客人去休息,轉頭關上工作室的門,並上鎖。

「50分鐘,有什麼問題都說吧。」她起頭。

「就是人力問題。」朴志效扠著手,「有事先商量都好說。」

「如果朴經理在找約聘工程師上有困難,我也可以幫忙。」名井南說話的語氣很平常,但任誰聽來都有些冒犯。

因為現在焦點就是落在朴志效身上。

她不是那種會推諉塞責的人,就是這決定來得太突然,在沒有周全計畫的前提下,會有很多顧慮實屬人之常情。

可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就是朴志效懶不想請人。

「還是請顧問稍微說明一下專案的內容吧,有些專案開始前都說兩年內可以結案,然後拖個五六年掛在工單裡浪費錢,財務會不高興的。」

「我向來結案都很乾脆,而且就算是研發失敗的產品,無論是銷售還是拆解入庫,都是我親自監督到工作完成,不知道朴經理還有哪裡需要擔心的?」她問。

朴志效盯著她,沒回答。

「至於研發的內容,剛剛客戶說了,就是針對這個產品的產能及品質提升,根據過往的經驗,會針對機構以及原料方面做修改及測試,至於修改及測試的細節……」名井南說著,看了我一眼,「您同意之後才能討論。」

朴志效還在猶豫的時候,她又補了句,「下午的測試,要談到英特拉願意拿自己的樣品來做有多不容易,您知道的。」

如果說這之前朴志效是躊躇不前,此話一出,她就是動搖了。

「妳說……下午的測試是用他們的樣品做嗎?」朴志效臉上滿是詫異。

「沒錯。」這應該是見面以來,她最嚴肅的語氣,「他們資助的專案要調用我們研發部門的工程師,就要付出代價;我們要爭取對方的全額資助,也要表現誠意。」

「雖然商場上沒有什麼禮尚往來啦……」她嘆了口氣。

「我理解您的用心,」朴志效思索許久,才說,「抱歉,先前不知道您有和客戶談這些。」

「小事。」名井南嘴角微揚,「請問朴經理,下午的測試能繼續嗎?」

「下午的測試得做。」朴志效站直身子,「不過有關人力調動的部分,要從長計議。」

「朴經理幫了大忙呢。」名井南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您比較辛苦,聽警衛說您都加班到很晚。」朴志效看上去比方才放鬆了些。

「業務是沒有休假的。」名井南轉身走向門口,「吃飯吧,下午還有很多事要做。」

 

***

我和她的專案合作,就是這樣開始的。

專案工程師的工作可以很忙,也可以很清閒,就看客戶的要求合不合理。

英特拉不會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不過很喜歡在可修改的範圍內不斷變更機構設計,兩個月過去,修改的次數之多,連物控接到我的變更單都搖頭,「名井顧問開會上都說得很漂亮,實際還不是要修修改改。」

我回給這30出頭的女人一個苦笑。

從英特拉正式接手這個專案開始,名井南就不在國內了,產品的所有研發製程都是由金主安排、朴志效監督,顧問大人只是偶爾例行會議時加入線上旁聽而已。

工作上的忙碌讓我將那個一閃而逝的夜晚埋藏在記憶深處,如果沒有人提起,可能會漸漸被淡忘。

如果。

「名井下禮拜要回來看。」說話的是英特拉的駐廠製程工程師艾瑞克,「她晚上應該會把郵件發出來。」

「明明沒什麼進度不是嗎?」我把變更設計的表單寄出去,說。

「怎麼會沒進度?模擬壓力測試都跑完了。」他對我的說法很是疑惑,「60盤低於1%的不良率妳還不滿意?」

「但80盤規格是5%,在精度不準確的前提下,貿然提高產能,不良率也會跟著增加。」我把圖面換個角度,「我們從頭開始看問題出在哪裡吧。」

「妳還真是堅持。」艾瑞克聳聳肩,幫忙把上半部的機構移開。

厚重的金屬移開石質平台的時候,一條瀕臨斷裂的皮帶和鬆脫的皮帶輪出現在面前。

「看來得先修正這個。」我確認所有電源都被切斷之後,小心翼翼的除下電路,再把損壞的皮帶輪組拿出來。

「這是壓力測試開始之後換的嗎?」艾瑞克問。

「是。」我翻開供應商的型錄,「看來得換彈性更好的了。」

「皮帶輪組的損壞確實會影響,但有這麼小嗎?」艾瑞克面露困惑。

「因為我在穩定度上做了很多優化,確保直到皮帶輪組失去功能前都能運作,」我看著皮帶輪對應機構的活動圖,「這邊要改成以安全為主的設計也可以,看你們需要。」

「不良率高於5%的話,產量再怎麼高也都是不合格的。」艾瑞克說,「有備品可以先上嗎?」

「有做一個高產量版本的備用機構放在倉庫裡。」我說。

「就拿來試試吧,看除了皮帶輪組之外還有沒有其他問題。」艾瑞克說。

這可是個大工程,要把原來的上機構移走,再裝上備用機構。

等裝機完成可以運轉的時候,已經接近下班時間。

「還要測試嗎?」我一邊整理線材,一邊問。

「先空盤auto run整晚吧,明天再做產品。」艾瑞克看著工作排程,答道。

我應了一聲做回應,用探針點過每個接口,確定電路沒接錯,才把料盤放上流道、關上安全門,按下啟動鍵。

「妳不回去嗎?」我回頭,發現艾瑞克已經收拾好東西站在門口。

「我再看它跑一下。」心裡突然有種感覺讓我不想那麼早回去,於是,我這樣告訴艾瑞克。

「那明天見。」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工作室被寧靜籠罩著,只剩機械運轉的聲音。

寂寞的感覺浮上心頭,像是緩緩蔓延的星火,想伸手撲滅卻為時已晚。

我心裡很清楚,親手設計的機構、電路,親手安裝,接錯線鎖錯螺絲導致機器無法運轉這種事,幾乎是不可能。

那我留下來的理由是什麼呢?

這是一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解答的問題。

看著從流道上掠過又被送回入料口的料盤,我突然意識到,我跟這台機器有什麼不一樣?別人給了指令,就這樣埋頭工作,直到下一個指令到來。

不是的,我只是怕遇到她,我只是害怕落入一個名為單戀的陷阱裡,所以,偽裝成像機器那樣努力工作。

我害怕和她再見面的時候,在大庭廣眾下做出像那個無名之夜的反應。

我更害怕,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人的一廂情願。

女人不能喜歡女人,卑微的基層工程師配不上勞苦功高的專案顧問,她太完美了,像花叢裡的白玫瑰,而我是花園裡蟄伏在暗處,人見人嫌的蚊蟲。

「妳還沒回家?」工作室的門突然打開,我看著來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名井南。

她看著我,意識到對方為何驚訝之後,笑了笑,「本來預定要參加的展覽因為罷工取消了,所以先回來一趟。」

我很高興她回來了,但心裡那塊疙瘩讓我一直保持距離。

「艾瑞克人應該不錯吧?剛剛才看完他發來的工作進度。」她放下手上的提包,隨手拉了張椅子坐下,「皮帶輪組損壞的問題我也聽說了。」

「現在已經更換了更耐用的皮帶輪組,因為備用機構到下班前才換好,所以艾瑞克說先空盤auto run到明天早上。」我盡全力壓下方才氾濫成災的情緒,「如果壓力測試確定產品不良率和皮帶輪的耐用度有關係,他們不排除會換成高安全性而非高產量的版本。」

「用什麼版本倒不是大問題,只要測試通過,歐美區的客戶我都會想辦法賣出去。」她滿意地起身,拿起提包,「看來這個專案,朴經理找對人了。」

「您要回去了嗎?」我急忙起身,力道之大讓滑輪椅差點撞上辦公桌。

她點點頭,看著我的眼神莫名真摯。

「不要走,我有話想和妳說。」一句話哽在喉頭,像是狼吞虎嚥吃下兩個水煮蛋一樣難受。

她好似聽得見我心裡的想法,按在門把上的手始終沒有發力,像在等什麼一樣。

我張著嘴,簡單的一句話,要說出來卻是難如登天。

喧囂的沉默持續著,她就在面前,觸手可及,可橫亙在面前的無形屏障,就是只有咫尺的天涯。

她極度緩慢的轉過身,眼神彷彿訴說著,無論下一刻出現話語是什麼,她都會洗耳恭聽。

「妳……有喜歡的人嗎?」我在沉默達到令人不耐煩的長度前終於蹦出一句話。

她的目光轉向窗外,一會兒,點點頭。

「那沒事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失落的悲傷還是如洶湧的浪潮拍在脆弱的心牆上。

果然,這麼優秀的人一定是搶手的,也許是國外的高階工程師,也許是同部門哪個一樣能言善道的業務……

「她是一個專案工程師,我們剛認識不久,很單純、工作態度很認真。」她的目光依然望著窗外,「而且,是個很貼心的人。」

「有她在妳身邊,真好。」我覺得自己聽起來像個打翻的醋瓶子。

「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她垂首,柔順的髮絲滑落肩頭。

「是總公司的人嗎?」我問,「也許我可以幫妳打聽看看。」

「是。」她看著我,眼神有些熾熱,但還不至於傷人。

「是負責哪個專案呢?」此刻,我是真的想幫她。

「英特拉LM-60產能提升專案。」她說,臉上露出意義不明的微笑。

「英……」我抬頭看到產品的銘牌貼著LM-60,桌上《英特拉LM-60產能提升專案企畫書》的專案工程師就是孫彩瑛我本人。

我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落入一個縈繞著櫻花香的懷抱裡。

「雖然很冒犯,」她柔和的氣息在耳邊輕輕流動,「我可以喜歡妳嗎?」

我抬手覆上她環在我腰間的雙手,滑出眼眶的淚水輕輕滴在虎口上。

「可以。」我聽到自己支離破碎的聲音。

她鬆手,把我轉個方向再摟進懷裡,任骯髒的淚水鼻涕弄髒她價值不斐的西裝外套,輕拍著背脊的力道像是姊姊在安撫受驚嚇的手足那樣溫柔。

「妳不怕嗎?」我還埋在她的胸口,發出悶悶的聲音。

「怕什麼?」她的聲音帶著笑意,「怕儒家老古板還是露宿街頭?」

「都怕。」我抬頭,摸了兩張衛生紙把臉上擦乾淨。

「沒什麼好怕的,又不犯法。」就像在會議上一樣,她自信的時候總是讓人覺得可靠又放心。

即使離專案結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可懸在心中的那塊大石,已經落下了。

「妳不回去嗎?」她的身影再次移動到門邊。

「我……等我收個東西!」我急忙把雜物丟進背包裡,再甩到肩膀上。

我們一前一後離開公司,直到進了地鐵站,才牽起雙手。

「周末約個時間去吃飯吧?」她提議。

「好啊。」我覺得像是被包在幸福的空氣裡,連呼吸都是甜的。

 

***

從那之後,我們在公司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地下戀情,連朴志效都沒讓知道,直到英特拉那張高達百億韓元營業額的訂單被名井南順利拿下,我才私下找她坦白這件事。

畢竟是當初少數懷疑我動心的人之一。

「是嗎?」聽完一切來龍去脈,她表現的十分淡然,「看來不是我太敏感了。」

「妳是說加班那晚的事嗎?」我在她辦公桌前的沙發坐下。

「是啊。」她放下快速飛舞的鋼筆,「比起妳,她真的藏得很好。」

我看著面前的咖啡杯,沒回話。

「她其實在專案開始前半年就在物色專案工程師了,只是幾次事關人選決定的會議她都沒有參加,才會在專案會議上那樣說。」朴志效偏偏頭,「她私下找過我一次,就問有關妳的事情,我當時以為是要更了解未來的合作對象,不疑有他。」

「唉,」她嘆了口氣,「人家有真本領的,我們孫工程師這麼可愛,就這樣拐走了。」

「我……」我知道自己臉紅了,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為什麼看上妳我沒必要知道,不過……」朴志效把桌上的公文擺到一邊,「說說妳為什麼喜歡她?」

我抬頭,看著玻璃帷幕外明媚的陽光。

個性跟能力都很好,長得漂亮,就像掛在天上遙不可及的月。

她確實照亮了很多人,但對我來說,她是無邊黑暗裡唯一的一道曙光,是惡海盡頭通往避風港的那座燈塔。

「可能專案剛開始那陣子心情低落吧。」我捧起注滿咖啡的杯子,「她剛好就是那個對的人。」

朴志效愣了愣,接著輕輕一笑,「真的是玄學。」

我輕輕啜了口溫熱的飲品,心中浮起一股暖意。

「看妳這副模樣,真是令人羨慕。」朴志效打開一本公文放在面前,「咖啡喝完再出去吧,外面只當我們在開會呢。」

「抱歉讓妳聞了戀愛的酸臭味。」我看了她一眼。

「別這樣,」她笑開了,「我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

「謝謝妳的咖啡。」我對她舉杯示意,順手把杯具洗乾淨放回原處。

「就算脫單了也要多來喝喔。」她在我推開主管辦公室門之前補上一句。

 

***

月光是因為遙不可及才美,可是人啊,要常伴左右,才能感受對方的好。

我孤單一人的世界照進了一束名叫名井南的光,沐浴在那道光下,過去黑暗而單調的世界,突然被塗上繽紛的色彩。

「妳還在等我啊?」我總是在離地鐵票閘不遠的地方划手機等她,她也習慣走下電扶梯的時候朝這裡看一眼。

「九點多,就算沒忙完也該回家了。」我收起手機,手上剛空出來,就被另一隻手占滿。

「出公司就這麼黏人了?」我笑她。

「明天是周末吧?」她私下說話的語氣很軟,跟客戶面前呼風喚雨的名井南是兩個人,「狎鷗亭開了一間居酒屋,不去試試嗎?」

「去啊,妳說的算。」我朝向月台的方向點點頭。

頭頂上傳來輕輕的觸感,也許是她蓄意落下的一吻。

「很多人看啦。」我拉著她過票閘。

「又不犯法。」她鬆手,和我並肩站在候車線上。

她高一截額頭,只要一傾身就能靠在她舒服的肩窩裡。

我吸了吸鼻子,引來對方好奇的目光。

她又笑了,微揚的嘴角讓牙齦藏在唇下,微微瞇起的雙眼好像裝著滿滿的快樂。

「想靠就靠吧。」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被周圍的大嗓門淹沒。

心聲被聽見了,我扁扁嘴,默默移開一步。

「怎麼了?」還是那個笑容。

「不好玩。」我突然來了小孩脾氣。

列車進站,車門一開,她往前一踏,順勢把我拉進懷裡,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鼻樑貼著她頸部的弧線,兩個人就這樣嵌在擁擠車廂的人群中。

盈滿著各種味道的空氣裡,我只認出了獨屬於她的櫻花香,這種感覺讓我在陌生人之間也感到安心,

「很快就下車了。」她一邊順著我的頭髮,一邊在我耳際低語。

「嗯。」我應了一聲,抬頭,給她潔白如玉的脖頸一啄。

「這又是在做什麼?」她笑我。

「妳自己說不犯法的。」我說。

她笑著,沒再說話,直到列車到站,眼前的景色從吵雜的人群變成入夜後的小巷。

「這麼幸福是可以的嗎?」我在居酒屋門口佇足,看著她。

「為什麼不行?」她回頭看我,背對燈光的她在眼前就是一片剪影。

我往前一步,抬頭,她也往前一步,雙手輕輕捧起我的下頷,就著嘴唇就是深深一吻。

 

認識名井南,是The best thing I ever did.

 

End.

arrow
arrow

    loveyoursout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