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鍾慶海的醫術雖非太醫院之首,然其對病徵診斷之精確,今天朝疆土之內少有人及,徽宗這是不信也得信了。
名井南臉上是沒什麼變化,可本就不明亮的眼神漸漸暗了下去,眼眶周圍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接著泛出水光、一眨眼,一滴珠淚墜落她未施脂粉的蒼白面頰。
「你先下去吧。」徽宗一揮手道。
鍾慶海戰戰兢兢退下去,良久,徽宗才再開口,「阿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當年回封地的時候……」
「估計是山賊吧。」名井南打斷兄長,「靖南只做是今生與生養無緣,兄長不必介懷。」
「不行!」徽宗雙眉一豎,「傷害皇親國戚是大罪,事關天下百姓民生安危,朕絕不能姑息!」
「兄長,靖南還記得那地方。」名井南淡然道,「皇城北門外五十里,青山支道頭。」
「回頭兄長就讓人去把那匪窩端了,可好?」徽宗問道,眸中有種迫切。
「也好。」名井南穩住鄰近失控的心神,面對曾經相殘的手足,她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一般,「靖南知道兄長是疼我的。」
「兄長這五年確是虧待了妳,」徽宗賠禮道,「妳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賞賜?」名井南聲音有些顫,「靖南無功,何需論賞?」
「那便當做給兄長一個賠罪的機會,可好?」徽宗問道。
名井南看著他,半晌,方看向窗外,答道,「靖南為人子女,逢清明忌日都沒能好好祭奠父皇母后,此乃大不孝,五年來日日惶恐……」她頓了頓,垂首道,「靖南此生別無所求,只求餘生還能為父皇母后盡孝,還望兄長……」
「朕准了。」徽宗止住她的話頭,「朕這九五至尊,豈能連如此簡單的請求都做不到呢?」
「皇兄……」名井南原是料得對方的百般拒絕,卻不想這千金一諾來的如此容易,十分意外。
她穩穩心神,盈盈下拜,「靖南叩謝皇恩。」
徽宗嘆了口氣,扶起妹妹,眼神中滿是心疼與惋惜。
「朕想妳身子不好,今日備的都是些清茶淡飯,這舟車勞頓的,妳將就著用點吧。」他邊說,邊示意兩旁的婢女將飯食呈上來。
名井南看了看,白飯、幾樣青菜、一鍋雞湯,相較深宮中錦衣玉食,確是簡樸不少。
徽宗知道妹妹向來客氣,便自己先吃兩口,再讓婢女幫名井南添飯夾菜。
茶過三巡,徽宗開口道,「青州那公主府,妳住得可還習慣?」
名井南示意下人先來斟過茶,方道,「論便利,自是青州公主府好;論清靜,還是城外略勝些。」
「城裡人多,嘈雜點是尋常事。」徽宗說道,「妳若真覺著不利於調養,朕再下旨讓妳遷回去就是。」
名井南雙眼凝視著杯中,似是在思量些什麼。
「只是妳這一遷,便是離皇陵遠一步了。」徽宗驀然道。
此言正中名井南下懷,她生平沒什麼軟肋,就是有些重情。
徽宗並未直說,但也就是那個意思:他已是百般讓步,再有什麼要求,就不只是答應而已了。
「靖南一時失言,望皇兄恕罪。」名井南稍稍起身,盈盈一拜。
「起來。」徽宗一揮手,態度比方才冷淡許多,「幸得這裡只有幾個人在,要讓朝中大臣知道長公主如此放肆,必不會輕易放過妳。」
名井南並未起身,就是拜著不動。
徽宗亦意識到自己話有些重,緩言道,「朕也是為了妳好。」
「靖南知道。」名井南這才起身,「皇兄本就操心江山社稷,靖南今後,定會繼續助皇兄分憂解勞。」
「朕知道妳聰慧,有些事情,兄長不用明說,妳應該能懂的。」徽宗說道,眼神中帶著淡淡的疑惑。
「皇兄英明。」名井南這最後的回應顯得僵硬而無情。
***
送走徽宗,名井南親手打開偏廂的門。
總管和孫彩瑛等候多時,一見人出現,便即刻迎上來。
「小姐,皇上待妳可好?」辛總管問道。
「論及手足情份,他還是有顧及的,只如今是九五至尊,有些事不能有求必應,就不強求了。」名井南搓了搓手,雖是初夏時節,因著體虛,她手腳總覺著涼。
「至少皇上還記著這份情。」辛總管說道,「小姐,這天色也晚了,方才幾個隨行的侍衛來說,皇上今晚已經把這兩間樓包下,就讓我們住一晚,若明兒急著回青州便回,若想在皇城多待幾天,遣人通報一聲,他再補銀子來就是。」
「也好,省得大晚上的還得找店。」名井南信步移至坐榻邊落座,「總管,勞煩妳去張羅點吃的。」
「是。」辛總管只一福,便轉身去辦。
名井南拿起几上涼了的龍井自斟自飲,孫彩瑛則是垂手立在一旁,不發一語。
半晌,名井南開口:「妳今天沒怎麼說話。」
孫彩瑛聽了,看看門外,說道,「妳我認識時日尚淺,不好說什麼。」
「時日是尚淺,可我該說與妳的也足了十之八九。」名井南撫平衣袖上的皺紋,「妳來的時候不好,宮闈裡的事,誰沾了都是一輩子不能脫身的。」
孫彩瑛愣了愣,「我……不懂小姐的意思。」
名井南朱唇微啟,吸一口氣,說道,「聽過『一入宮門深似海』麼?」
孫彩瑛疑惑地搖頭。
「現下安逸無事,不好明說,只是……」名井南說著,內心很是不解,為何只是個簡單的警告,她卻為要不要對面前人說出口猶豫再三。
「只是什麼?」孫彩瑛面上困惑更甚。
「人都有做不到的事,若之後有什麼照拂不到的地方,還望……」名井南說著,後頭聲音漸漸低下去,「不要太計較的好。」
孫彩瑛本以為她這般慎重是有要事,待得話音落下,才鬆口氣說道,「小姐,我也是這麼想的。」
名井南聞言,笑了笑,說道,「甚好。」
孫彩瑛見對方眉宇舒展,以為消了愁,心上卡著的石頭落下。
殊不知,名井南心裡,仍如那壺放涼的龍井,萬分苦澀。
宮闈之深,只靠旁人言說,是無法體現其險惡的,她怕的是有朝一日,當鬥爭的惡火殃及無辜之時,得不到對方的包容與諒解。
但人家生於江湖,長於遠離朝堂的逍遙世界,又怎麼能在三言兩語間懂得長公主想傳達的意思呢?
只這一縷憂思,便讓本就體弱的名井南,在這夏夜漫漫輾轉難眠。
辛總管聽得響動,躡手躡腳出去溫了些紅糖水,點盞油燈,輕輕坐在自家主子床邊。
名井南知道是她在榻邊,悻悻然說道,「妳不睡?」
「小姐睡不著,奴婢怎麼能獨自安睡呢?」辛總管伸手溫柔地將人扶起,順道將調好的糖水遞上。
名井南靠著床頭,接過糖水,身子卻是朝著裡頭。
「又是何事令小姐煩心了?」辛總管問。
「我擔心,」名井南輕嘆一聲,「孫小姐是那樣單純的人。」
「小姐是覺得她在身邊不妥?」
「我讓她回鏢局去,可好?」名井南將溫熱的糖水一飲而盡,持著杯子的手有些顫。
辛總管先是有些愣,偏頭想了一會兒,了然道,「小姐放不下,是嗎?」
「今天和皇兄一晤,我才知道,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名井南這才看向辛總管,「晚飯前我試著提點她,讓她知道後宮凶險,只是如我所料,她不明白。」
「奴婢希望小姐少些憂慮,可孫姑娘這事,確實該詳加思量。」辛總管垂首道,「只是小姐可曾想過,孫姑娘對小姐也是一片癡心呢?」
「不敢想,但想過。」名井南的臉色有些陰沉,「論決心,她比我堅定的多。」
「小姐知道的。」辛總管和藹地笑笑,「雖說事情發生是無發挽回的,但沒發生前,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名井南看著她,目光盈滿著憂心。
「沒有什麼日子能比前五年更難過了,小姐。」辛總管說道,眼神變得疼惜。
這話喚醒名井南不願面對的過去,父親驟逝,母親自盡,自己從鬥爭的巔峰跌落深淵,即便長公主的身分仍在,只是對如今心向山野的她來說,這更像個枷鎖,而非表面看來位高權重。
可她心裡清楚,辛總管何嘗不是在暗示:如今日子是凶險,然而如何不重蹈五年前的覆轍,是她身為靖南長公主最該詳加思慮之事。
「總管想的總是周到。」名井南嘆道。
「怎麼能不周到呢?」總管淺笑道,「長公主府雖非後宮之轄,其暗潮洶湧卻不下於六宮,小姐是奴婢恩人之後,多管些閒事,應該的。」
「妳還是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名井南說道,眉間的皺褶舒緩許多。
辛總管叉手,微微躬身道,「奴婢對小姐忠心,始終未變。」
名井南點點頭,「我知道,時間晚了,妳先歇息去吧。」
***昭陽二十三年春初***
與太子密談過去一月有餘,時節也正從隆冬轉向春暖花開。
後宮漫著一股慵懶的氣息,唯獨若晨宮內殿,名井南正忙著召見手下的暗衛。
「殿下,李家確有謀逆之心,只是春節前讓淑妃娘娘一鬧,不得不再從長計議。」暗衛首領金照坐在殿旁的客席,對主人說道。
「詳細計劃如何?」名井南看似心不在焉的刮著茶盞邊緣的浮沫,實則整副心力都放在對方的字裡行間。
「啟稟殿下,這畢竟是誅九族的大罪,恕屬下不才,李家人口風也緊,能打聽到的甚是有限。」金照說道,「不過聽聞中書令大人所說,造反之期不遠,大約從飲食起居對皇上下手。」
「還有麼?」名井南手邊的動作不著痕跡的停了停。
「雖說李家人不怎麼漏口風,可不知怎麼還是讓一點風聲溜了出去,據各地的探子回報,李大人不惜殺人滅口保守秘密,其中也有殿下年前遣屬下去祭拜的那位宮女遺屬。」金照說道。
「可曾得手?」名井南面上浮著一股淡淡的擔憂。
「不曾,屬下尋了認識的幫會堂口把人救下,藏在皇城後山谷中的一處小村莊。」金照躬了躬身,說道,「後續要安排至何處,還望殿下定奪。」
「暫且如此,既然是李大人想滅口的人,想必知道的不少,勞您找個好時辰去問個仔細。」名井南說道,「另外那些人的吃穿用度勞煩多留點心,至少讓他們活到能讓本宮親自審問。」
「是,屬下立刻去辦。」金照起身一拱手,「屬下告退。」
暗衛頭子離開後,名井南返回寢殿,拿出放在坐榻下的棋盤,擺開一局新棋,接著,眉頭便漸漸鎖緊了。
沒有實在人證,亦無確切事證,不只不好對李家定罪,更難讓昭宗小心提防。
正思索間,白雀一陣風似地來到面前,深深一福,「殿下,賢妃娘娘來訪,正在前殿候著。」
名井南身子一震,今兒個昭宗沒讓她聽政,後宮亦無大事,故只著中衣,外頭隨意披件常服,按宮裡規矩,皇子公主等見母輩的宮妃不得著便裝,可這下著裝呢,少不得要讓賢妃等上一兩刻鐘。
白雀似乎看出主人苦惱之處,傾身道,「賢妃娘娘有言,既是突然造訪,准許殿下著常服拜見。」
名井南聽了,長吁一口氣,「母妃善解人意,真是始料未及。」說罷喚來左右,將常服打理好、繫上腰帶,披散於肩背的一頭長髮挽起別在腦後,簪上些素淨的珠飾,便大步跨往前殿。
等待間,若晨宮下人已伺候賢妃一壺上好的龍井和膳房現做的茶點,只待主人到來,不多時,名井南身後跟著三五名宮女,一陣風似的抵達前殿。
「兒臣見過賢妃娘娘。」名井南一個長揖及地,續道,「娘娘恩惠,兒臣在此先行謝過。」
賢妃垂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起來吧,本宮要跟妳聊的家常多著。」
名井南聞言起身,讓宮女引著兩人往內殿走去。
「這時節乍暖還寒的,娘娘外出要小心鳳體才是。」行至內殿,名井南寒暄道。
「在宮牆內哪裡算外出呢?」賢妃只當這兒是自己家,大方落座,同時接過辛總管奉的茶,自斟自飲起來,一會兒續道,「房裡都有暖爐伺候,病了太醫署名貴藥材多的是,妳不必太過操心。」
名井南噎了噎,方道,「再名貴的藥材,用不到也是徒然。」
賢妃挑了挑眉毛,放下茶盞,「何事煩心啊?裝都不裝一下。」
「能煩上心頭的也就那幾件事了。」名井南意味深長的望了望永樂宮的方向。
「有什麼變化?」賢妃問道。
名井南目光移向案上的棋盤,拾起黑車,將紅帥推到棋盤外頭,開口,「快了。」
「我還以為年前的事能讓他們警惕幾分呢。」賢妃的眼色有些輕蔑,「不知道是什麼深仇大恨讓人如此急躁。」
名井南苦笑兩聲,給賢妃慢吞吞的斟了杯茶,才說道,「娘娘,還是下盤棋吧。」
賢妃盯著她好一會兒,說聲「也好」,跟著撿了棋子擺在棋盤上。
名井南起手中炮進攻,賢妃以常用的屏風馬開局應對。
開局數步看下來皆是一般的對奕,雙方也互相吃下對方幾只棋子,只是越往後走,賢妃手下是越決著不對勁,沒走幾步就要被名井南換子,更有幾步換著換著,自己就虧了。
賢妃抬頭看著面前的靖南公主,一如往常冷豔,可眼神已經沒了猶豫。
她正在用對奕說明,將用什麼樣的計謀面對即將成真的陰謀。
又走了數十步,即便賢妃盡全力防守、抓緊機會反攻,名井南手下的紅子依然輕鬆打進她的內宮,最後將黑將逼死。
回望紅方,也不過剩紅帥、雙車、一相及一仕而已。
「妳……當真決定如此?」賢妃回想方才激烈而殘酷的對局,還是心有餘悸。
「情勢棘手,別無他法,娘娘有什麼高見,兒臣倒是願聞其詳。」名井南垂首道。
賢妃先是轉向窗外,似是有幾隻多嘴的麻雀飛過擾了她,須臾又看向棋盤,摸起棋盤外的一只紅仕,問道,「妳覺得自己在紅方,是什麼子?」
名井南不答,只是看向棋盤上餘的紅相和紅仕。
「本宮知道妳秉性聰慧,凡事都能比旁人多想,為何到這裡又想少了呢?」賢妃把玩著棋子,問道。
名井南緊盯著賢妃手裡的紅仕,良久,說道,「還望娘娘明示。」
賢妃看了看左右,把棋子放回原處:「這種事,只要牽涉其中,要全身而退是天方夜譚,妳可有想過?」
名井南點點頭。
「既然如此,妳不應該當自己是還能站在棋盤上的子兒。」賢妃看向面前人,「妳該有被踢出局外的準備,妳設的局,在事情真正發生以前,都只是紙上談兵,知道嗎?」
名井南又點了點頭。
「幫自己舖條後路,比什麼都不做好。」賢妃撫了撫衣襬上的皺褶,「母妃我自進宮雖不得寵,但論爭鬥,還是希望能給妳點幫助,更何況是牽扯到前朝的事情。」
名井南垂眼,不敢正視賢妃銳利的目光,「母妃指教的是,可兒臣也只是為了我大名朝社稷江山,不得已而為之。」
「妳初心如此,可旁人會怎麼看?」賢妃嘆了口氣,「少年公主協理後宮於重臣權貴而言已是僭越,再以妳主導揭發這事,屆時無論妳父皇母后如何護妳,都是無濟於事啊。」一語未畢,又道,「論聰慧又無城府,跟妳母后倒是如出一轍。」
「兒臣與母后相像是自然。」名井南端起茶盞,「母后時常教誨,即便後宮暗潮洶湧,都不可存有害人之心,即便……」說到此處,便飲茶不語。
賢妃接過話頭,問,「即便是受人欺侮,是嗎?」她猶記得惠妃陷害皇后一事。
名井南眼中透出淡淡的傷感,原先她天真地以為,揭發謀逆之事是大功一件,無論受到怎樣的阻擾都能全身而退,然而經過賢妃提點,她才想到,當前朝後宮牽扯到一塊兒的時候,即便分明如涇渭的是非也會被權謀所汙染。
「是。」名井南有些喪氣,「兒臣在處理惠妃一事時沒能想明白。」
「妳還年輕,在宮裡多的是能助妳的人,」賢妃給她斟了最後一點茶,「當然想害妳的人也多著。」
此話一出,令靖南公主陷入沉思。
「至於分辨孰好孰壞,本宮愛莫能助。」賢妃起身,「皇后娘娘教誨得很對,做對的事,別像妳皇兄多疑就好。」
可惜,這最後的點睛之筆,名井南沒能聽進去。
她還太年輕,不若皇后和眾妃嬪已經從爭鬥的凶險中生存下來,看過太多生死、太多一朝盛寵榮極又跌落深淵的慘劇。
要問名井南有什麼不後悔的,大約只有阻止李家,以及僥倖偷生這件事了。
tbc.
***小狂碎碎念***
不知不覺上次發文已經是半年前了,社畜+電玩宅宅的生活果真是令人對寫文失去熱情
當然遠離TWICE飯圈也是一個原因
所以,何親何情當初確實是為了我愛的CP而動筆的,但現在,已經是我純粹的想要帶大家一起跟著阿南體驗宮鬥的那些事
你們多少都有看小說吧?看過享譽小說宮鬥圈的甄嬛傳原著吧?實話實說,七萬字連人物介紹都不夠,而且因為是阿南視角,所以真正的宮鬥會從她真正回到後宮開始,而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會透過昭陽二十三年的回憶慢慢揭曉。
如果有耐心的夥伴可以繼續耐心等待這個漫長的故事,沒有耐心的夥伴,我也只能跟你們說聲抱歉,新工作很忙,遊戲新版本很忙,要寫文經常都是利用假日或是深夜時段
感謝各位撥冗看完,你的一個瀏覽、一則留言都是小狂更新的動力
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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