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幾年了,我還總是憶起與妳相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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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性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厭惡花花世界雜亂的顏色與喧擾,大學畢業之後,幾經波折,總算是在北海道找到一份雜誌社攝影師的工作,收入微薄,但要維持生活已是綽綽有餘。
偶然在前輩的攝影展上看到一幅作品,我深受震撼。
地點我很清楚,是經常去取景的一處海灘,灘上鋪滿礫石,兩邊的高地矗立著質地堅硬的礁石,草木難以生長,構成一幅色調單純而不平凡的畫作,配上一年四季颳著的強風,撞擊出的浪花也是眾多攝影愛好者愛不釋手的景觀之一。
相片拍攝的季節能看出是冬季,岸邊積著厚厚的一層雪,畫面只剩下黑、白與湛藍三種純色,恰到好處的光影交織其中,看著作品,我的耳邊響起獵獵狂嘯的北風,皮膚上也感覺到海邊乾燥而深入骨髓的嚴寒。
讓人只看到作品就能身歷其境,甚至不自覺地發出讚嘆,這才是好的實景作品吧。
秉著這樣的信念,我趁著休假的時間驅車前往那處海岸邊。
往常空無一人的駐車場今天多了台車,不過那不影響我想前往取景的盼望。
前往海灘之前要爬過一段崎嶇不平的礁石路,我很好奇那位車主是否已經通過,還是轉往他處,因為隔壁就是地形平坦的礫石灘,一般遊客偏好的地點。
直攀到懸崖裡端都不見人影,我摒開雜念,架起器材、擺上相機,對準對面懸崖底端張揚的浪花按下快門,幾聲「喀擦」過去,幾朵浪花短暫的壽命在我的記憶卡上成了永恆,我大略看過幾張預覽,覺得很滿意,又把眼睛放到相機狹小的視窗裡。
所以攝影才適合我,在這杳無人跡的秘境,耳聞風浪、蟲鳴鳥叫,一個小小的方框,便是我一人的世界。
正沉浸在一個個剎那永恆交織的快樂中,驀然,一抹黑影侵入這唯有我、和天地的世界,我正專注於調整畫面的構圖,導致黑影出現時,手上一個激靈,快門「咯擦」一響,似乎是單眼相機獨有的聲音驚擾到了那抹黑影,它恰巧回頭。
那瞬間,我體會到什麼叫心跳漏了一拍。
我曾經跟一些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合作拍外景,在妝髮造型和光線的雕琢下,他/她們有的貌美如潘安在世,有的風華絕代如西施重生。
卻都比不上被我意外留在底片裡的女人。
過肩的烏黑長髮微捲,被海風吹得有些亂,比例完美的眉骨、筆直的鼻樑和一雙粉嫩的唇構成有如天神傑作的側臉輪廓。
我也看過很多因整形而受惠的人,但在這張臉上找不到這樣的痕跡,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這些猜測都是多餘的。
她就是那個萬中挑一的,被老天眷顧著外貌的人。
「啊,擋到妳了嗎?」別說了,這嗓音,怕是鋼筋鐵骨都要酥成一盤散沙。
「小姐?」她的聲音呼喚了多次,才穿過海風喚醒我暫時出竅的元神。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把照片刪掉。」我驚慌地打開預覽視窗,正準備按下刪除,她突然問了句,「我可以看看照片嗎?」
「嗄?」意料之外的答案,也讓我本來就混亂的理智順理成章的當機了。
「看妳的器材好像很專業,想看看拍起來有什麼不一樣。」她解釋道。
「噢……我只是不小心按到快門,拍出來應該……」我一邊結結巴巴找理由拒絕,一邊提醒自己對方是女人,要冷靜下來才行。
「既然這樣,那就不勉強妳了。」她欠了欠身,轉身要走。
「等等。」嘴巴不受控制地喊出這兩個字,讓我不禁想泡到冰冷的海水裡清醒清醒。
「嗯?」她背風回頭,有什麼味道飄過來,馬鞍藤的花沒有味道,海邊不開茉莉,啊,是她的香水味。
很天然的味道,如果今天是在一片樹叢中,任誰聞到,都會堅信身邊開了一叢茉莉。
「那個……」我努力維持著理性,提出內心咆哮一般的疑問。「這邊平常沒什麼人,妳怎麼會來?」
她看看我,一撩頭髮,看向湛藍的海面,低頭一笑,「是啊,為什麼呢?」
我接不上話,只好隨手又拍了幾張景,才聽到她回答,「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這裡很好。」
「我也是,除了工作之外,不喜歡相機裡有人。」我說。
「哦?」她挑挑眉毛,「那我是真的打擾妳了。」
「沒……沒有,」我咕噥著否認,「是我不應該覺得這裡沒人。」
可能是我說的不合理,或是她接受不能,那雙好看的雙眉促起好一會兒,才鬆開。
「我是不是哪裡嚇到妳了?」她問。
「沒有沒有沒有……」我連忙搖手,「是……是我的問題啦。」
聽了這不知道有效還是無效的解釋,她歪歪頭,試圖理解她眼前不知所措的怪人。
我退開兩步,捏捏手指,「還是……嚇到我的人是妳?」
「怎麼會呢?」她輕笑,「妳是那樣面善的人。」
我看著她,眼神有些飄移,最後,我決定放下那些矜持。
「也罷,能在這麼偏僻的地方見面,也算有緣了。」我收起相機,聳聳肩,「附近有家不錯的海鮮餐廳,要一起去看看嗎?」
她纖細修長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思考許久,才同意。
***
吃飯的時候,我得知,她是神戶人,札幌一間小服飾店的店長,畢業於文化學園大學,那所亞洲知名的服裝設計學院,本來是要往設計方面發展的,不過病了幾場之後,為了身體和往後的人生,不得不放棄夢想出來創業。
不過……創業有比較輕鬆嗎?
「前幾年也累,不過要比腦力消耗的話,當店長好多了。」她對過去疲憊的生活輕描淡寫,好似湖面短暫揚起的漣漪一般。
我能理解她曾經的辛苦,但論起感同身受,還是高攀了吧。
「那店裡都賣什麼樣的衣服呢?」我一邊咀嚼著新鮮的花枝塊一邊問。
「其實不一定,」她熟練地用兩支筷子剝開白蝦殼,「有過季的精品服飾、有從舊衣回收場撿來還算新的衣服,也有從成衣廠批的新貨。」
「種類這麼多啊?」比起我對服飾店既有的印象,這家店好像不太一樣。
「是的,所以基本上是存貨有什麼就賣什麼。」她說。
我的問題問完了,空氣陷入一陣靜寂,只剩海鮮餐廳老闆的吆喝聲和饕客們碗筷碰撞交談的聲音。
「冒昧問一句。」她問。
「請說。」我喝口水緩解尷尬的氣氛。
「我被拍進去的照片……能買嗎?」
「我還怕侵害妳的肖像權呢,」我鬆了口氣,「既然妳說了,不如就免費送給妳吧?」
「那就多謝了。」她優雅地傾身,不須過多的言語就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感激之情。
說實在,她一點都不像讀設計的,沒有因日夜顛倒消瘦的身材和容貌,更沒有前衛的穿著和別樹一格的打扮,反而像個……訓練有素的舞者。
這頓飯吃得沒什麼味道,因為我對她的疑問只增不減。
她的店生意如何?問這個好像不禮貌。
她為什麼儀態這麼好?這會不會牽涉到她的私人領域?
她賣這些衣服真的有利潤嗎?嗯,一樣是有點冒犯的問題。
吃完飯站在餐廳門口,海風帶著鹹味和淡淡的涼意。
「這頓是妳請的,那我回頭去店裡挑幾件適合的衣服送妳吧。」她說。
「這怎麼好意思呢?」我連忙拒絕。
她看起來有些為難,我想了想,靈光一閃,「要不這樣,無功不受祿嘛,我跟妳借幾件衣服,找幾個模特兒打打廣告,如何?」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有什麼衍生費用,盡管跟我說沒關係。」
「這還真不用。」我看著遠方的海面,「那些孩子還年輕,正是需要曝光的時候,有case就不錯了,不會要錢的。」
「那怎麼行,既然有付出,有回報才是公平的吧?」她很堅持。
有點拗不過她,我想了想,只好問,「這……應該不會給妳太多負擔吧?」
「妳如果會這麼覺得,就是小看我了,」她回身往前走幾步,回頭,「新人的勞力和資深員工有什麼不同呢?」
我無言以對。
也許是初次見面,我不知道她算是個有原則的人,還有點……真誠呢。
「那約個時間,我帶他們去妳店裡吧。」我說。
她想了想,掏出一張名片遞到我面前,「上班時間都可以打這支電話,下班嘛……看我心情囉。」
我接過名片,點點頭,「那就這麼定了。」
***
那便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我很快找齊幾個態度認真,但沒什麼工作接的小模,約了一個普通的周三下午在她店裡見面。
她的店面不大,兩層樓,一層30坪左右,1樓前面是展示區和試衣間,1樓後面和2樓都是倉庫。
她和店裡兩個員工親切接待小模們的同時,我在展示區裡晃了晃,確實如她所說,有相當多不同類型的服飾,是我的話會這樣形容,來這裡光顧,應該很少人會空手而歸。
挑好衣服之後,她問我能不能去拍攝現場看看,我想想沒什麼問題,就跟她簡單說了拍攝地點和一些流程。
現在回想起來,讓她去現場是對的。
以一個服飾店的店長而言,她不只了解自己販售的商品,連拍攝時的燈光角度、妝容都能提出一些不錯的建議。
「妳懂的真多。」拍攝結束後,現場只剩下我和她。
「論攝影,妳才是專家。」她幫我把笨重的腳架和閃光燈一一塞進袋子裡,再抬到推車上,「我只負責讓我的商品在照片裡呈現出最好的樣子。」
「是嗎?」我輕笑,「也是,是個老闆都希望自己的東西賣得好。」
「說好聽一點……」她停頓了一會兒,賣個關子,「誰不希望這些東西有個好歸宿呢?」
「哈!」我笑開了,「真會說話呢。」
「是個商人都會說漂亮話。」她把器材抬上車後說道。
我簡單清點過器材數量,關上後車廂,拍掉身上的灰,回頭,她雙手環在胸前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
「有空嗎?」她看看已經黑透了的天色,「請妳吃頓宵夜。」
論情理她是該請我吃一頓飯,但她這段時間認真的態度足以免去我給她的任何人情。
「噢……明天還有工作,我得先回去了。」我看看手機,裝出一副查看行程的樣子。
「好吧,」她聳聳肩,「那先欠著了。」
我的手剛碰上車門,聽到她要欠我飯又縮回來,「還要欠?」
「不欠就是我占便宜了。」她說著,臉上表情很誠懇。
誠懇到我不知道如何拒絕才好。
深秋夜晚的無聲在兩人之間緩緩擴散開來,直到她察覺我不善言辭,也不善於拒絕別人。
「如果別人要妳付出什麼,妳也會不求回報的去做,是嗎?」她穿上掛在手上的大衣,問我。
「不會到不求回報……」我撒了個謊,搔搔頭掩飾蠢蠢欲動的不安,「只要有相應的回報,我一定會做好。」
她看著我,眼神是我讀不出來的情緒。
「呃……有點晚了,我送妳吧?」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了。
「不用,我剛叫了車。」她退開一步,「路上小心。」
我目送她的背影上了計程車,之後獨自在原地呆站許久。
心底有種異樣的感覺升起,我也說不上來,不捨得她走,卻又找不到留下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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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把那種感覺忘了。
第一次合作的結果不錯,她打電話告訴我,店裡的生意有所起色,希望可以試試短期合作的效果,正好我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和工作室的同事們商量好,開了幾次會討論合作內容,也就這麼定下來了。
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吃飯、見客戶、看場地、看照片,還有討論每次合作的細節,甚至涉足某些小型的時尚活動。
跟她合作令人安心,當我因為小小的成功而自滿的時候,她總是會委婉地提醒道,「case還沒結束,別高興得太早。」
但如果合作順利,相應的回饋與稱讚,她也絕不吝嗇。
可能有時候會覺得她的原則性過於強烈,但做為合作夥伴,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不知不覺間,跟客戶應酬完之後,我會找她去咖啡廳聊到深夜。
也有時候,拍攝結束,她會說附近新開了間餐廳,要我陪她去試試,可是據我所知,那間餐廳已經開業兩個多月了。
可能她工作忙沒時間注意附近的變化吧?
漸漸地,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有幾次在咖啡廳聊得比較晚,回公寓的路太遠,就在她家過夜,也有幾次應酬完她不勝酒力,我只好委屈她在沙發上睡一晚。
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在變化,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只是誰都不敢開口說出捅破窗紙的那句話。
說實話,我喜歡她。
不只是她對一切事物的專注與熱情,還有待人處事的進退有度。
她能領導人,卻不會讓人有被命令的感覺。
她也能被領導,但在別人手下,她是個強大但光芒不會蓋過領導人的助手。
在生活上,可以在各種小細節裡體會到她的用心,家裡隨時有準備給客人的盥洗包、車上總是有全新的礦泉水,店裡也有休息區給那些被伴侶暫時拋棄的可憐人們。
從來單身主義至上的我突然開始思考什麼是愛情,連周邊的朋友們都察覺我和過去似乎有什麼不同。
「妳變了。」A君告訴我,「感覺妳有了在乎的另一個人。」
我看著她,納悶地咀嚼這句話的意義,相互道別之後,我才想到近幾個月與她的那些點點滴滴。
我焦慮的拿出手機翻看行事曆,啊,她的生日要到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在過生日,也許,我可以給她一個平凡但與眾不同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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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要滿28歲,行程滿檔,回到家已是深夜。
和客戶酒過無數巡的她縮在被窩裡,我在床邊備好熱茶,陪著她直到其中一方的呼吸變得規律而悠長。
她回來的時候沒看到桌上多的那盞茉莉吧?和她的香水一樣,最原始最天然的茉莉,一如我對她的情。
要做出改變的不安伴著我直到東方的天空亮起,她張開那雙含著星空的眸子,看著我,揉揉眼睛。
「妳沒睡嗎?」她問,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沙啞,她剛睡醒時說話都是這樣的。
「嗯。」我垂頭,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藉口,「怕妳半夜不舒服。」
「去客房睡一下吧。」她說著,又縮回被窩裡。
半晌,也許是沒聽到開關門的聲音,她把半顆腦袋探出被窩,「妳怎麼不走?」
我捏著手指,吞吞吐吐,「名井……那個……我有話想跟妳說。」
「說吧。」她的眼神很溫柔,溫柔到妳願意將心裡的一切和盤托出。
「我……」我看著她,一股膽怯從心頭泛起,但我選擇忽視它,「我喜歡妳。」
聲音很小,但足以讓房間內的兩人都聽清楚了。
她推開被子,坐起身,看著我的眼神熾熱,宛如在寒風中猛烈燃燒的柴火。
太烈了。我感覺到在雙頰漫開來的溫度。
我尷尬地起身要走,卻驀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妳知道嗎,阿彩。」她身上的香水味真好聞,「我等這句話很久了。」
「妳為什麼要等?」對她的回答,我很是意外,「我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
「也許在其他人眼裡,妳是平凡的。」她說,「但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孫彩瑛。」
我抬眼,剛好和化妝鏡裡的倒影四目相對,她靠在我的肩窩,長髮遮住了半邊臉龐,剛睡醒的臉色有些蒼白,卻讓她的美貌如出水芙蓉般清純。
論外貌,她已是無懈可擊;論個性,我也找不到什麼缺點。
「謝謝妳,名井。」我閉上眼睛,享受焦慮過後的安寧,「謝謝妳接受我。」
「妳不是沒睡嗎?」她帶著笑意的低音響起,驀然,她往後一倒,帶著我們兩個一起摔在留有她體溫的被窩裡。
你們知道幸福的感覺嗎?
我覺得這一刻,就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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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嗎?這麼久了,我總會想到跟妳剛認識的時候。」這不知道是第幾個情人節,但每逢節日,我都會說這套老掉牙的詞。
她聽了,關掉正在流動的水龍頭,回頭在我臉頰上啄了一口,「不只妳,我也常常想到那段日子。」接著,她嫣然一笑,「妳那時候多可愛啊。」
「現在不可愛了嗎?」我皺出一雙八字眉。
「不可愛,」她笑得更開了,「是超級可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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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更新了(尷尬笑
首先感謝兩位主辦,然後也要說聲抱歉,畢竟現實裡意外真的很多,文章沒有提前寫,後面進度也就拖得很慢
然後也是我不擅長的題材,下筆之後又發現很多邏輯圓不回來,刪刪改改之後,好歹是趕出來了
不會寫的題材就用小甜文吧?當初真的是這麼想的,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當然還是很怕流水帳,不過校稿的時候看下來是還好
總之就是我的部落格裡又一對不一樣角色的米彩相識相戀的故事
大家就加減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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