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華美燦爛,但燃盡之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史威澤島有著眾所皆知的冷酷凜冬,海邊的一座小墓園裡,黑壓壓的人群穿過皚皚白雪魚貫散去,留下立在單薄墓碑邊一抹孤獨的剪影。
「阿彩。」蓄著一頭黑色長髮,腦袋被毛帽包得嚴嚴實實的女子脫開人群,站到一動不動的剪影身邊。「該走了,不然阿南也捨不得妳。」
「多賢姐,她如果捨不得我,就不會離開了。」孫彩瑛覺得雙眼有些乾澀,心裡責怪著雪季不識相的北風。
「那阿南會希望妳冷死在她的墓碑旁嗎?」金多賢不管對方是否沉浸在痛苦中,語中帶刺地問道。
一如所料,孫彩瑛咬著她的下嘴唇,不發一言。
阿南,名井南,那個深深刻印在心底的名字,初識時總是笑她有個中性的名字,可她擁有出眾的優雅氣質,更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溫柔。
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她才沒能在對方無微不至的呵護中察覺到異狀。
***三個月前***
「怎麼是妳來?」孫彩瑛忙著把笨重的繪畫工具搬上車,車是名井南的車,駕駛卻是她的同事兼多年好友,朴志效。
「臨時要開會,最近公司要進軍美國市場,她是負責人,非出席不可。」朴志效一邊把最後一個箱子搬上後座,一邊回答。
「呃......我記得妳也是那個部門的?」孫彩瑛關上行李廂,問。
「我只負責開完會之後的事,」朴志效發動引擎,「聽說車站後面新開了一間咖啡廳。」
「好像是,」孫彩瑛打開手機上的地圖,「公寓的信箱這幾天都是那家的廣告單。」
「妳可以嚐嚐他們的草莓蛋糕。」朴志效看著後照鏡,眨眨眼,「前兩天的下午茶就是那家咖啡廳的,阿南說妳會喜歡。」
「從妳嘴巴裡說要推薦我草莓蛋糕,真是不習慣。」孫彩瑛斜倚在車窗上,看著窗外快速倒退的夜景。
「阿南開會前找我說了很多次,我能不說嗎?」朴志效打了個哈哈。
孫彩瑛支著臉看著窗外快速飛掠的風景,心底泛起一股異樣感,她開始組織字句,試圖接上對方落下的句點。
「我只是覺得......最近好像常常看到妳。」她說。
「錯覺吧。」朴志效在紅綠燈前停下,「我倒覺得妳們兩個還是形影不離的。」
「那現在呢?」孫彩瑛瞇起雙眼。
「就像妳閉關的時候,阿南總幫妳打點一切一樣。」朴志效看著前方魚貫移動的車流,「就算是有情人,分分秒秒待在一起也不現實。」
孫彩瑛咧開嘴角,輕戳頰邊浮現的酒窩。
那裡留著今早分別前留下的觸感,和一記淺吻的餘溫。
「到了。」朴志效拉起手煞車,下車打開行李箱。
孫彩瑛暫時放下紛擾的思緒,推開車門,把自己的工具搬到公寓門口。
「剩下我自己來就好。」她轉身面向西裝筆挺的好友。
「那我先走啦。」朴志效轉身,右手伸向駕駛座的門把手。
「等等!」焦急的呼喊換來對方疑惑的目光。
「阿南她……沒有其他事要轉達嗎?」
「沒有。」朴志效回覆得十分篤定。
「那……路上小心。」孫彩瑛向著緩緩離去的小轎車揮揮手。
***
傍晚,孫彩瑛收拾好家裡,還冒著熱的菜餚剛端上桌,門口便傳來鎖頭轉動的聲音。
名井南回來了,廊下昏暗的燈光在她身前聚成挾長的黑影。
孫彩瑛看不清她的臉色,一湧而上的焦慮撥動著她敏感的心弦。
理智告訴她,就算是心有疑慮也不能問得過於冒昧。
「妳回來了。」最後,她像平常一樣迎上去,伸手要接過對方手上的東西。
然而名井南抬起的雙眸中,滿載著疲憊與困惑。
只是一瞬間,卻足以證明孫彩瑛的疑心。
「很累吧?」她問。
名井南一如往常把公事包和西裝外套交到她手中,輕輕一笑,「當然,優質的新客戶比公務員難纏多了。」
孫彩瑛鬆了口氣,「還以為妳出了什麼事。」
話音方落,一股茉莉花香驀然緊貼在身後,「妳不會是在吃老朴的醋吧?」
「她是抽空幫妳,感謝都來不及了,還吃醋?」孫彩瑛鼓起腮幫子,「吃妳的。」
名井南低頭在她的耳垂輕輕一啄,「對不起,最近太忙了。」
「妳要怎麼補償我?」小老虎似乎還在生悶氣。
「老朴有跟妳說新開的餐廳吧?」名井南鬆手,走到孫彩瑛面前,「我下個月要去美國,在那之前,我們好好約個會,如何?」
這次,是小老虎主動摟住大企鵝,在對方頰邊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
無情的朔風仍然吹拂著孫彩瑛失去靈魂的心房,距離葬禮已經三週,孫彩瑛仍然活得像個牽線木偶,別人讓她工作就工作、叫她吃飯就吃飯,金多賢每晚十一點整一通電話,她就放下手中名井南的照片去睡覺。
各式各樣的關懷如湍急的河水從身邊疾流而過,她卻如同靜靜蜷縮在水底的巨石,無聲無息。
震驚、自責、悲痛,最後是麻痺。
就算是木偶也該有條牽著它踽踽前行的絲線,但孫彩瑛無心去想是什麼在引導著自己,只知道從名井南離開後,她的時光越來越慢,最後近乎靜止,曾經恣意躍然紙上的色彩化為黑白,失去的那一塊空缺,雖說是被天主無情奪走的,她卻感受不到痛苦,只有無邊無際的空虛。
原來電影小說裡都是假的,摯愛逝去時那些用於表達極度悲傷的畫面,在孫彩瑛身上全然不適用。
曾經生意盎然的心海成為桑田,過去多彩甜蜜的回憶變成漫漫長夜裡的噩夢。
別人看她,是一根沒有喜怒哀樂的枯木;她倒覺得,自己是落入迷宮裡的遊魂,舉目所見,只有看不到盡頭的灰白色高牆。
「可是高牆背後就是這一切的盡頭,不是嗎?」心中響起一個聲音,陌生而熟悉。
「沒用的。」她仰躺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走不過去,都一樣。」
「不走走看怎麼知道呢?」聲音來源似乎在身後,有股力量將她輕鬆扶起,她想回頭看,然而緊縛在身上的疲勞使她連轉頭都費力。
「走啊,累了就停下來沒關係。」這聲音很溫柔,好像……在重感冒的昏睡中隱約聽過。
孫彩瑛依著不知名的支撐走了幾步,先是眼皮越來越重,再是身體越來越疲軟,身後透過衣物的布料傳來的溫度過於舒適。
「我睡一覺,好嗎?」孫彩瑛閉上眼睛,臣服於撲面而來的黑暗。
失去意識前,她很肯定自己有聽到一聲盈滿笑意的「好」。
***
「阿彩,出大事了,快來醫院一趟!」
一通電話,打破孫彩瑛身旁的粉紅泡泡。
粉碎的泡沫化作銳利的針刺,藉著突來的消息將這一無所知的人心傷得千瘡百孔。
去美國工作只是幌子,第一次缺席約會是時日無多的死刑宣告,第二次、第三次……名井南似乎是有意識地將自己從對方的生命裡除去,她自私地希望,孫彩瑛不會因為自己的離去而悲傷,不會因為身旁少一個人而停下前進的腳步。
然而,那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
孫彩瑛愛她。
孫彩瑛純真地以為,她只是去了美國,只要時間一到,她會回來,扭開公寓的門鎖、把行李交給她,像往常一樣,在梨渦上留下一記輕吻。
無聲的誤會在隱瞞與信任中悄悄擴大,當善意的謊言被戳破,名井南想保護的人,反而成了受傷最重的人。
「對不起。」蒼白的雙唇間緩緩飄出三個字。
為什麼,為什麼要道歉呢?為什麼一個不是自願生病的人要對我道歉呢?
就像生活中的小爭執一樣,無論對錯,名井南都是先退一步的人。
但是這最後一步,太沒道理了。
「就算妳的生命只剩24小時,我也會陪著妳。」孫彩瑛握緊雙拳,「妳是為我好,但這種事,也考慮一下我的心情吧。」
她的臉上浮現一絲愧疚,半晌,她微笑,「好。」
***
跟失去意識前一模一樣的一聲「好」,將孫彩瑛從回憶中喚醒。
周圍灰白色的高牆與堅硬粗糙的地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和綠意盎然的草原。
身後環繞著的溫度,或者說是懷抱,已經悄悄離去,留下她一個人,在這寂靜的美景裡疑惑四顧。
「南。」她想念曾經過於溫暖的懷抱,即便眼前風光明媚,仍是有股不合時宜的孤寂從心裡流瀉而出,雙腿不自覺地邁向步知名的彼方。
「南……」空蕩蕩的心海彷彿有了生機,有種悲傷在這樣明亮的陽光下罩著她,她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排斥,反而像是重新找回失去的一部份一般。
「南!」她用盡肺部的每一口空氣,向空中喊出卡在嘴邊的名字。
沒有回音、無人回應,只有沁涼的微風拂過雜亂的長髮。
「我很想妳……」她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她只是想念自己獨有的無限包容、只是想念她的喜怒哀樂、只是想念她的所有,只是想念名井南,這個人。
淚水從頰邊滾滾而下,原來這叫悲傷,而在心頭如跑馬燈般掠過的一切,叫做回憶。
「妳走之後,會去哪裡呢?」孫彩瑛擦乾淚水,看著遠方。
「不用在意我去哪裡,時候到了,我們會再見面的。」她很喜歡這樣從背後抱住自己,喜歡這樣在她耳邊說悄悄話,讓熟悉的茉莉花香環繞只有兩人的小小世界。
她在,她一直都在,就在身後,但天人永隔的兩人,是無法見面的。
「我很想妳。」孫彩瑛擦乾的淚水再次落下,她緊緊抓住還在腰間的雙手,彷彿一放手,這片草原又會變回只有一片黑白的迷宮一般。
「我也想妳。」她的聲音總是那樣,用溫柔蘊含著各種情緒,此刻,是淡淡的哀傷,「我該走了,放過我,也放過妳自己。」
「南。」
「嗯?」
「再讓我看妳一眼,好嗎?」
身後的人輕笑一聲,一陣微風吹過,令孫彩瑛魂牽夢縈的身影就這樣來到面前。
是的,在這個世界,她已經放下一切苦痛,如果再不放手,對兩人都是種折磨。
名井南張開雙手,嫣然一笑,「阿彩。」
孫彩瑛不由分說,立刻撲進對方懷裡,深深一吻落在對方的唇上,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彩瑛才鬆手,淚眼婆娑地看著對方的臉龐。
名井南抬手,用拇指指腹輕輕推開對方眼角上的淚珠,「不哭了,好不好?」
孫彩瑛沒有回應,只是默默收緊雙手。
日光向著地平線另一頭緩緩落下,將天空浸成別樹一格的紫紅色,而後光芒漸漸褪去,留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又是一陣風過去,名井南走了,去到屬於她的彼岸,在那裡,等待重逢的時機到來。
「孫彩瑛?」
空無一物的黑暗中,有人在喊她。
是誰呢?
她是不是也在失去意識前聽到過這個聲音呢?
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畫面是什麼?
啊,地板、沙發,手上還握著名井南的照片。
沙發腳邊翻倒的罐子是什麼呢?
好像是藥吧,她愚蠢地以為,吃完一整罐就能跟名井南在一起了。
對,確實是見到名井南了,但她說,放過自己吧,未來的某一天,她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孫彩瑛睜開眼睛,雖然有些模糊,但眼前好友的輪廓,和獨特的消毒水味,證明她終於回到了現實。
「啊,嚇死我了。」金多賢看上去有些煩躁,「可算是醒來了,妳小子。」
「我?」孫彩瑛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想起不久前的所作所為,她補上,「對不起。」
金多賢的表情看著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把她罵個狗血淋頭,但最後,只問了句,「見到她了?」
「嗯,」孫彩瑛應聲,「妳怎麼知道?」
「妳昏迷的時候喊的。」說著,她起身,「阿南走了都放不下妳,別再做傻事了。」
孫彩瑛看著天花板,用微不可見的幅度點點頭。
「志效姊呢?」她驀然想起名井南那個把自己當親妹照顧的朋友。
金多賢往門邊走兩步,笑了笑,「等著被唸吧,她氣壞了。」
***
冬去春來,史威澤島的冬天有多冷,春天就有多溫暖。
孫彩瑛出院後回家休養了一陣子,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來到名井南墓前。
墓碑上的文字和圖案是她親手刻上的,製作時耗費的精力,多少緩解了戀人逝世時的悲痛與傷心。
她放下在包裝裡盛開的香水百合,雙手十指交扣,默默祝禱一番。
末了,她抬頭,閉上雙眼,感受從四周拂過的涼風。
睜眼時,視線自上而下,一方碧藍的天空、慵懶飄過的幾朵白雲,熬過隆冬時節重生的樹木、被融雪浸濕的黑土地,最後,是靜靜佇立在面前的灰白色墓碑。
孫彩瑛看著這一切,良久都沒有挪動腳步。
明天她可以來,說說打掃公寓的事。
後天她也可以來,談談之後一個人怎麼過日子。
還有大後天、下禮拜,抑或是下個月、下半輩子。
「如果妳能連我的份一起活下去,那該有多好。」封存在心底的記憶深處,她說過那樣的話。
孫彩瑛退後兩步,向著墓碑深深一鞠躬,接著轉身離去,留下一束鮮花,見證又一個天人永隔的故事。
***
煙花華美燦爛,燃盡之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但那瞬間的繽紛色彩,會永遠留在記住的人心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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