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又是一日啟程,依然是名井南和白雀坐車、車伕駕車,孫彩瑛騎馬在一旁維護。
一路無事,抵達青州城前最後一處歇腳點,便是青州驛縣城,來往皇城與青州的快馬必會在此地停留。
車伕尋了處有包間的飯館用午膳,讓白雀帶著靖南長公主腰牌去縣衙打聽消息。
餘下三人飯過兩巡,白雀回來時,帶著聖上手諭。
名井南接過看了一眼,冷笑一聲,把那紙條撕成碎片往窗外一揚,正巧一陣風吹過,那手諭便消失在仲夏正午蒸騰的熱氣中。
「皇上說什麼事惹小姐不快了?」白雀問道。
「沒什麼,說後宮已經有事要辦了,案卷不日便會送抵青州府衙。」名井南夾起一片燒肉,「我還在想乾脆不回山上,先住青州城公主府,方便接宮中的消息。」
「要住公主府並非不可,只是……」白雀說著頗為為難。
「是擔心府邸沒人收拾,服侍的人又並非大宅所出吧?」名井南問。
「是。」白雀俯首道。
「公主府我確是多年不曾踏足,可每隔一月便著人將正廳及兩間廂房打掃過,雖不及大宅乾淨舒適,要住人已是綽綽有餘,至於服侍的人……」名井南看了白雀一眼,「造冊上用朱砂筆記的全帶下山來,其餘的就留守大宅吧。」
「是,奴婢回頭就請人通知辛總管。」白雀說道。
「先吃飯吧,今兒個還有得忙呢。」名井南往碗裡添了湯,面上是一派雲淡風輕。
***
一行人吃過飯、稍作休憩後再度上路,只兩個時辰不到,便抵達青州府城。
車駕在公主府前停下,辛總管中午時收到消息即趕來城中,此刻已領了人在門口候著。
下人們上前擺上踏墊,白雀先下地,隨後再扶名井南下車,辛總管忙上前一福,「趕了這麼久的路,小姐定是累了,趕緊進來沐浴洗塵吧。」
「不急,」名井南一揚手,「總管,先將孫姑娘安排到廂房稍作歇息,妳隨我去青州府衙一趟。」說完轉向白雀,「公主府的事就麻煩妳了。」
白雀一福道「是」,隨即招呼孫彩瑛和一干人等進去。
青州府離公主府只一條街的距離,名井南坐車半天下來覺得筋骨僵硬,走著去正好。
「殿下向來與皇上不睦,此番是否太躁進了些?」辛總管低聲問道。
「兄長手諭連番催促,我也是煩不勝煩,」名井南笑了笑,「總該讓他看看留我一條命的價值。」
「小姐此次,可真是下定決心了?」辛總管拋了個眼色,意有所指。
「五年夠了。」名井南掏出帕子按了按額角沁出的汗珠,「足以觀大局,看那潮起潮落。」
言談間,青州府衙矗立在眼前,辛總管讓名井南在簷下候著,自己去向守衛通報。
守衛聽聞是靖南長公主親臨,直跑著進去,不一會兒就有別的守衛近來引兩人進去。
名井南心下奇怪,往常通報進去都是引往正廳見知府大人,此番卻一直走到府中一處僻靜的廂房前。
「貴客特別吩咐了,一旦小姐到訪,必先行導引至此。」那守衛躬身道。
名井南皺了皺眉,何人有如此排場,連知府都得讓著七分,便道,「你下去吧,別讓閒雜人等駐足此處。」
那人應聲去了。
名井南懸著一顆心推開房門,裡頭的人聽見聲響抬頭,只見那人素妝淡粉,僅以一根藍田碧玉簪挽個單髻,一雙柳眉,微微上挑的眼尾帶著絲絲細紋,鼻梁高挺適中,兩片薄唇似笑非笑,身著一襲綠色輕綢夏衣,雖是素雅為主,可行家卻能藉絲綢衣裳看出此人身分之不凡。
名井南一撩衣襬,長跪及地,雙手行叉手之禮,擺在額前,一傾身即緊貼地面,伴著泫然之音,「不孝兒臣參見賢太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座上那婦人,正是昭宗四夫人中最年長的賢妃雲氏,新帝即位時尊為太妃,賜居永康宮。
「阿南,對我行這麼大的禮,可是要生分了?」賢太妃扶起公主,說道,同時抬手示意她上座。
「靖南不敢,只是未曾料到娘娘願意來找兒臣。」名井南抬首,眸間盈盈晶淚早已順著那張鵝蛋臉的邊緣滑下。
「我此次來也是臨時起意,知府大人說妳外出半月,今兒剛好回來,想想多年未見,便進來候著,」說著,賢太妃拉起她的手,「看來宮外的生活不比宮中啊,是較先皇后殯天時潤些,可還是消瘦了。」
「天威難測,靖南日日憂思,自是難尋往日好顏色,」名井南回握對方的手,「幸而當初中的毒已解,免受每月毒發之苦了。」
「真的?」賢太妃喜上眉梢,忽而又轉為喪氣之色,「五年啊,聽聞毒發之痛若五臟俱裂,妳皇兄也真狠得下心。」
「兒臣過去協理六宮風頭太盛,皇兄出不了怨氣,也只能如此了,」名井南示意辛總管奉茶,「有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天子繼位同理。」
「那也不是皇上抄李氏、流放郭氏的藉口,」賢太妃淡然道,「若皇上是真心為國,怎麼又會忌憚妳和李郭兩家?」
「兒臣知道娘娘明白,」名井南接過辛總管奉的茶,給對方斟了一杯,「娘娘此心,在後宮危險至極。」
「若我還是賢妃的時候也罷,現在作太妃了,皇上前朝後宮焦頭爛額,我倒樂得和姊妹們過逍遙日子。」賢太妃提及後宮,眉目間盡是嫌棄,可隨即又轉為似水柔情,「我和貴太妃最放不下的,還是妳啊,阿南。」
「承蒙娘娘和貴太妃娘娘不嫌棄,兒臣本是罪臣之身,惦記什麼的,還是少些為好。」名井南頷首道。
賢太妃看著她良久,只是長公主始終是那副低眉垂眼之貌,她端起茶盞,嘆口氣,「哪怕是到今天,靜貴太妃也不知道救我性命的是妳。」
名井南臉上肉眼可見的一僵。
「妳記得。」賢太妃一笑,溫婉盡現。
「是,昭陽二十二年冬至,兒臣碰巧在永巷頭撞見一位長樂宮宮女。」名井南凝視著茶盞中澄澈的液體,宛若裡頭正盛著那些前塵往事,「兒臣不過是做了分內之事。」
「淑妃跋扈,妳這著走的倒是甚妙。」賢太妃眼神一凜。
「九層之臺,起於纍土,兒臣不過是往基座添了抔土罷了。」名井南啜了口茶,「論棋藝,兒臣對娘娘總是勝少負多。」
「這便是年歲的差距,妳人生還長。」賢太妃抬手,輕撫名井南的臉頰,「若是先皇后娘娘還在,定不希望妳這樣過日子。」
名井南淡然的表情漸漸動搖,末了,又是兩行清淚滾落臉頰,「母后之外,娘娘待靖南是最好的。」
「後宮這麼多皇子公主,也就妳上心,晨昏定省就罷,逢年過節的賀禮,哪分錢不是花在若晨宮的份例上?」賢太妃說著很是心疼,「我素來體弱,不得生養,又得妳孝順至此,怎能不疼惜如所出呢?」
「娘娘過譽了。」名井南傾身說道。
「妳我之間過譽不過譽,就不必計較了。」賢太妃揚起嘴角,眸中狡黠之光閃現,「若公主殿下有心,老身甘願為殿下耳目。」
名井南愣了愣,隨即寬心笑道,「娘娘消息靈通的很。」
「最近後宮亂的,皇上在前朝都不得安寧,可前些日子來請安的時候顯然心情甚好,能是什麼緣故呢?」賢太妃瞥了對方一眼,「耳聰目明不假,可皇上自己也藏不住事兒。」
「我那皇兄難為娘娘了。」名井南理了理袖子上的壓痕,「娘娘能為兒臣耳目是好,可今皇后有能耐走到後宮之主,雖難平風波,也必非等閒之輩。」
「我知道。」賢太妃點頭,「論治世她不及妳和先皇后,論心機城府,倒有過之。」
「有娘娘在,來青州府這一趟值了。」名井南乾了最後的一點六安茶,任茶香在喉舌間緩緩漫開。
「看妳過得好,我對先皇后也好交代。」賢太妃扶著一旁的善祥起身,「再不走,是知府大人該等急了。」
「兒臣知道。」名井南跟著起身,一垂首,「善祥姊姊也在,兒臣多嘴一句,不知善慈在娘娘宮中過得可好?」
「乖巧明理,甚是可靠,也不枉妳出事的時候我在皇上面前曾迴護她兩句了。」賢太妃伸手,牽住名井南,「之後若得空,再約著一起下棋吧。」
「下棋小事,娘娘盡管吩咐便是。」名井南說罷,深深一福,「請娘娘恕靖南要務傍身,不能遠送了。」
「不必,出了這府衙,咱倆還是陌生人。」賢太妃說著,伴著一串清朗的笑聲去了。
***
賢太妃走遠後,名井南才去拜見了青州知府,也無要事,只是她兄長徽宗皇帝特別交代案卷必須親交親收。
主僕倆出了府衙回到大街上,正值申時許,百姓紛紛出門採購晚膳要用的食材,名井南心血來潮,要到市集裡逛逛,辛總管看著手邊沒什麼大事,也許了。
「要體察民情,到這種小地方是最好的。」名井南聽著此起彼落的吆喝聲,說道。
「既然都來了,小姐要不要買點吃食回去?此處離府邸不遠,逛完回去晚膳肯定還在做。」辛總管建議道。
「也好。」名井南應道,「我記得車伕大哥喜歡米糍。」
「小姐不買點自己喜歡的嗎?」辛總管問道。
「反正都要用晚膳了,買多也是浪費。」名井南信步尋著賣米糍的攤,走著走著,辛總管卻在一處胡麻餅攤前放慢腳步。
名井南回頭看了她一眼,辛總管接到目光,心虛地低頭跟上來。
靖南長公主見自家掌事總管也有這一面,笑了笑,走到攤前,那攤主見有大戶人家小姐上門,立刻堆著笑臉招呼,「大小姐需要什麼嗎?」
「剛烤好的胡麻餅來十張吧。」名井南答道。
攤主應了一聲,立刻做好遞上來,「十文錢,白送二位兩張餅,歡迎下次再來啊。」
「多謝了。」名井南接過,讓辛總管拿好,又繼續往市集裡走下去。
兩人逛了一回,看著民生與前朝並無明顯差異,才捧著買好的吃食盡興而歸。
回府時正巧晚膳也備好了,因著公主未歸、辛總管不在,府中無人敢擅作主張傳膳。
「喔,看來我們回來的正是時候。」名井南一進府望見在正廳前坐立難安的白雀,笑道。
白雀看兩人進門,連忙迎上來,「小姐取笑呢,府裡沒個主事的人怎麼好。」
「傳膳吧,今天大家都累了,各吃各的,沒事的就讓他們不用伺候了。」名井南說著,又吩咐道,「白雀,把這包米糍拿給車大哥,拿完妳和總管隨意用膳,一個時辰後來伺候我沐浴。」
白雀和辛總管應聲退下。
主事的人回來了,府中一切井然有序,一如在城外大宅子裡一般。
***
孫彩瑛回來之後就被晾了整個下午,其間只有白雀和車夫來找她嘮磕幾句,雖是稍稍緩解了寂寥之情,可終究只是權宜之法,看著外頭天色漸漸暗下來,桌上的茶不知道換過幾壺,房門才再度被推開。
「彩瑛。」名井南直喚她的名諱,回頭招手讓人把飯菜拿進來,「抱歉,晾了妳一下午。」
孫彩瑛垂眸,說著很是埋怨,「在下知道小姐忙,不能面面俱到。」
名井南本來正要坐下,看著對方滿臉委屈,竟是立直上身,屈膝便福下去,「此次是靖南怠慢,望孫姑娘海涵。」
孫彩瑛見了這般,趕緊從椅子上蹦起來,伸手去扶,「殿……南!妳別這樣,我受不起如此大禮。」
名井南攙著她的手,順勢起身坐下,斟好兩杯茶,說道,「若不是我這大禮,怕妳這怨氣不知何時才能解呢。」
孫彩瑛一顆心被看得透透的,覺得沒意思,自顧自盛了飯開始吃起來。
名井南一邊看著她,一邊笑著品茶,不語。
半晌,孫彩瑛被瞧著不自在,停下筷子說道,「妳不吃嗎?」
「吃啊。」名井南嘴上這麼說,手下卻再斟了杯茶,「只是看妳氣沒消,我也食不下嚥。」
「妳……」孫彩瑛被這一逗,心底火「噌」一下就燃起來,可名井南還是悠閒自在地喝著茶,側過小半張臉,鼻樑以下全被袖子遮住,只餘下那雙盈滿狡黠的眸子毫不忌諱地盯著她瞧。
「趕緊吃吧,不然飯菜要涼了。」孫彩瑛有些無奈,只能暫時放下性子來。
「我從前在宮裡便是這般,」名井南這才拿碗添飯,「母后總取笑我,說這性子要去了夫家怕吃不了苦。」
「妳又說以前的事了。」孫彩瑛怕她憶起往事又傷心,提點道。
「我只是想知道,這性子,究竟是改好,還是不改好?」名井南問罷,挖了兩口飯,若有所思。
「不改。」孫彩瑛想都不想便答道,「妳從出宮時便歛了從前的鋒芒,可宮中禮節妳是刻在骨子裡的,若改了……」
「說下去。」名井南眼神未變,但語氣很是堅決。
「那便不是我知道的公主殿下了。」孫彩瑛嚥了口飯菜,「過於拘謹、過於戒慎,我是江湖人,怎麼有辦法交心往來呢?」
「妳不介懷便好。」名井南微微擰著的眉眼鬆開。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孫彩瑛看著桌上的飯菜吃得差不多,放下碗,說道,「南,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我知道。」名井南也停箸,看著她,眸中略帶不捨。
「南,妳騙了我很多事。」孫彩瑛回望過去,眼神很是真誠,「這於保鏢是大忌,可我總記著師父出門前說的,保完這支鏢,可以略見江湖以外的險惡。」
「全青州鏢局只有妳師父知道我身分,我每月去南州都是問他要人。」名井南端起茶盞,說道,「青州人五年來只知長公主流放在此,卻不知她月月都進城。」她吹去茶面的浮沫,啜飲一口,「妳師父是靠得住的人,想必妳也是。」
「那是妳看得起我。」孫彩瑛被這暗誇得有些害羞。
「我看不起的人連見都不見,何況一起坐著吃飯呢?」名井南意味深長的一笑,「吃飽了便好好歇息吧,若是覺得歇不夠,我讓人去鏢局給妳多延一日。」
孫彩瑛聽聞可以多休息一日,眼睛一亮,卻又迅速黯淡下來,「本就叨擾多日了,再下去怕是對公主府中事多有不便。」
「妳一個客居有什麼?」名井南給她又滿上一杯茶,「從城外大宅帶來的人本就不多,多妳一個,又是僅僅一日作息,能多出什麼事呢?」
孫彩瑛接過茶杯,頷首道,「承蒙厚愛,只是覺得鏢局裡事務繁多,若晚了一天回去,怕是令師父為難,改日得空,再和妳踐了那梅園之約吧。」
「妳記得是好,那珠玉翡翠金簪就勞煩多替我保管些時日了。」名井南眼角餘光瞥見房外長廊另一頭,白雀已經朝這邊廂房走來,便起身道,「我該去沐浴了,預祝孫姑娘今晚有個好夢。」
「妳也是。」孫彩瑛輕輕揪了一下她的袖子,又放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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