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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時間回到敬暉五年夏,東方僅僅露出一絲白光,皇城一間驛站裡間的小樓中,名井南卻已毫無睡意。 

若是當年更謹慎些,昭宗和皇后是不是不會死了?她是不是不會滿身病痛苟活至今了? 

這個問題擾著她,在每個本應香甜的夢境裡肆意喧囂,直到她畏懼入睡,都不曾停歇。 

皇城臨近北方,初夏的早晨還是帶著些涼意,名井南披了衣服走到外間,躺在涼椅上,看著夜空的顏色漸漸淡去,最後轉為代表白天賞心悅目的湛藍。 

辛總管和孫彩瑛同時起的,見床上沒人都有些慌,連忙裡裡外外的找,提到嗓子眼的心直到看見在外間躺椅上睡著的長公主,才放回肚裡。 

辛總管喚醒名井南,略帶責備的說道,「小姐怎麼不在房裡睡呢,這大清早露水重的,對身子多不好啊。」 

名井南睜眼,見面前兩個人一模一樣擔憂的臉色,只能起來略略欠身道,「對不住,起早了覺得房裡悶,想著出來看看,不想就這麼睡著了。」 

辛總管看著她臉色不好,沒再追究,讓孫彩瑛陪著人家,自己去看著廚房張羅早飯。 

「昨兒個沒睡好?」孫彩瑛去房裡的銅盆邊上拿條溼布給名井南,順著問道。 

名井南接過來,答道,「可能是見過皇上,想到以前那些事吧。」 

「又傷心了?」孫彩瑛問。 

名井南不答,似是默認,一會兒才開口,「想一次便傷心一次,有經歷過的,應該都能懂。」 

「如果能為妳分憂,那該有多好?」孫彩瑛看著天空,嘆道。 

「我倒希望,這種事能少一人是一人。」名井南搖搖頭,「即便謀反是死罪,百十條人命總有那麼些人不該去見閻王。」 

「可若真的成了,天下不安,生靈塗炭,喪命的便是百十來萬了。」孫彩瑛說道。 

名井南挑了挑眉,「也是。」 

「小姐,我們不說這個吧。」孫彩瑛說道,「這是我第一次來皇城呢。」 

這話鋒轉得很是生硬,換做是別人,名井南估計要翻臉走人。 

可說這話的人是孫彩瑛。 

長公主微微一笑,「妳不說我倒忘了,皇城別的沒有,就是那街市比其他地方都多,吃完早飯可以去看看早市,回來歇息一下午,再帶妳去夜市走走。」 

「不知皇城的早市都有些什麼?」孫彩瑛兩眼放著光,問道。 

名井南正要回答,辛總管端著早飯過來,右手邊還夾著一封拜帖。 

長公主看到拜帖臉黑了一半,「誰的帖子。」 

「奴婢不敢擅自拆閱。」辛總管將早飯擺在旁邊桌上,「來人看裝扮是宮裡的。」 

名井南接過來攤開,抬頭赫然就是靜兮長公主五個明晃晃的大字。 

略一思量,雖說舊時在宮裡因事務繁忙不算常見面,但因靜兮公主生母靜貴妃與皇后交好,逢年過節、一起品茶聊天的時候仍較其他皇子公主多些。 

此番名井南入京的消息,知曉的人除了徽宗以外並不多。 

靜兮公主在昭宗在位時,便已被當時還是太子的徽宗當作掌上明珠般疼愛,想必是靜兮長公主對長姊朝夕思念,徽宗便心軟把這消息給透了出去。 

「這一透,得又有多少人知道啊。」名井南心裡有些不安。 

「小姐,見還是不見?」辛總管看著主子良久不出聲,問道。 

「見吧,五年不見,楓兒該是想我想得緊了。」名井南嘆道。 

「小姐,這見了……」辛總管面露為難之色,「這後面不知道還跟了多少人呢。」 

「無礙。」名井南抬手,「我自有辦法。」 

說罷轉向孫彩瑛,「不好意思,這早上……是不能帶妳出去了。」 

「小姐不惜暴露行蹤也要見人,這是大事,街市晚點,甚至以後都還有機會去的。」孫彩瑛回道。 

「難為妳如此想。」名井南放下心,後向總管問道,「送帖子的人可還在?」 

「在驛站裡候著呢。」辛總管答道。 

「去回稟吧,說午時之前都能來。」名井南吩咐道。 

辛總管應聲去了。 

這一插曲之後,兩人好容易才捧起晾在一邊的早飯。 

由於名井南身子不好,凡住宿的膳食口味都十分清淡,這次也不例外,早飯一碗清粥、肉燥配新鮮蔬菜瓜果,給孫彩瑛這個護衛不過多一小碟肉鬆和兩粒個頭不大的肉包。 

孫彩瑛沒半刻鐘的時間就吃完了,只能撐著腮幫子看名井南小口小口的慢慢吃。 

「看妳吃飯能給餓死。」孫彩瑛咕噥。 

「妳是習武之人,自然與我們不同。」名井南放下飯碗,喝口茶,「我長期服藥傷脾胃,哪裡能像妳那樣狼吞虎嚥呢?」 

「我還以為是宮裡規矩。」孫彩瑛腹誹。 

「要這麼說也沒錯,」名井南偏頭,「宮裡規矩多的是。」 

孫彩瑛想起她提過喜歡在青州山上大宅裡的事,朝中將相王侯愛往封地跑的亦不在少數,也許宮裡規矩繁瑣是原因之一。 

用完早飯再閒聊一陣,驛站掌櫃來報,靜兮公主到了。 

「我說了,總管,人家想見我急的。」名井南笑道,回頭喚了幾個婢女幫忙更衣,讓掌櫃去把靜兮公主帶到偏房候著。 

靜兮公主單名楓,為昭宗么女,剛過十九歲,排行第六,還未出世便已許給鎮西將軍之子,生母乃前朝靜貴妃,即當朝靜貴太妃。相對長姊清冷的長相,名井楓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圓滾滾的眼珠和臉頰,略短於常人的中庭,鼻型精小而挺,笑起來能看見一對虎牙,兩頰浮起的梨渦襯的這張臉更加標緻可愛。 

名井楓今兒個穿的粉色薄衫,腰間繫條白色絲帶,上頭拴著一塊藍田玉配著靜貴太妃親手打的吉祥結,頭上只綰了髮,附上一些金銀髮飾做妝點,將靜兮長公主那身少女氣息展露無遺。 

名井南甫推開偏房的門,一道粉影便撲進懷中,嘴裡還大喊著,「長姊!楓兒可想死妳了。」 

靜兮長公主身量雖輕,可名井南這破身板經不起,抱著妹妹咳了兩聲,「得了,楓兒,先讓長姊喘口氣。」 

名井楓一下便鬆開了,兩道柳眉擰成一道,「長姊,妳以前接得住的。」 

名井南沒回話,顧著拉妹妹入座,反倒是辛總管奉茶的時候輕聲提道,「回殿下的話,靖南長公主殿下當年離宮時遭了山賊,因而受傷落下病根,有接待不周之處,還望殿下海涵。」 

名井楓一雙眼睛睜的老大,「長姊?這當真?」 

「是,」名井南緩過一口氣,「皇兄沒跟妳說?」 

名井楓一雙眉毛垂成了八字,「不曾。我只道皇兄昨日秘密出宮見人,回來之後和他問了許久,才說是長姊來了,我高興壞了,沒管這麼多。」 

「不礙事,說白了,妳就是想長姊對吧?」名井南摸摸妹妹的頭,寵溺的笑著。 

「想!」名井楓只差沒跳起來,「長姊知道嗎?這五年,我問了皇兄,問了母妃太妃,也自己遣人打聽消息,都只知道妳離宮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都在封地養傷,」名井南心知徽宗有意封鎖消息,但面上不動聲色,「楓兒在宮裡還聽話嗎?」 

名井楓大力搖頭,搖得頭上兩支金步搖發出清脆的響聲,「悶的很,我這不是要嫁了嗎,母妃成天盯我規矩,還要寫字背詩,多沒意思。」說著,她靠上姊姊的肩窩,「長姊,我真的佩服妳,怎麼能讀那麼多書呢?」 

「我啊……」名井南搔搔下巴,「可能生來就喜歡看書吧。」 

面對天真純樸的妹妹,她不忍心說自己過去是如何被督促的,更不忍心說,自己協理後宮的下場便是如此。 

「姊姊書讀得多才好,有姊姊和皇后娘娘在後宮啊,那些妃嬪都不敢造次呢。」名井楓說道。 

名井南心裡感嘆這妹妹嘴也太直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就是輔佐母后罷了。」她自謙道。 

「長姊總是這樣不居功,怪不得後宮人人都想欺負妳。」名井楓鼓起腮幫子。 

「怎麼說?」名井南聽著妹妹像是話中有話,決定放長線釣大魚。 

「長姐前陣子獲皇兄特許,能在封地協理後宮事務,把嫂嫂們都給氣壞了呢。」名井楓說道。 

「那皇兄怎麼說?」名井南問。 

「先是說皇后要安心待產,待皇子出世,又說要安心休養,不宜過度操勞云云。」名井楓頓了頓,「字面上句句是為皇后好,可長姐協理後宮是皇兄親自下的詔命,楓兒是聽說……」 

「說下去。」名井南說道。 

「雖然皇后掌理後宮事務不算是井井有條,卻也無太大錯失,皇兄此舉,不免讓宮裡人覺得,是藉由削減皇后的權力,轉而支持一個流放的公主。」名井楓說道。 

名井南心下一沉,即便是對眾人異樣的眼光早有準備,可宮中洶湧的的暗火還是悄悄延燒到了青州公主府,距離掌協理之權左右不過幾個月時間。 

名井柏還是那個名井柏,為了鞏固自己的皇權,不惜讓戰火從朝野延燒到後宮。 

挑起爭鬥或許能轉移某些權臣覬覦皇位的心,然而這也會導致朝野派系間相互猜忌,這對內政和宮中的秩序以長遠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長姊,楓兒希望妳回宮裡來。」名井楓無視突然到來的沉默,說道。 

名井南瞳孔微微一縮,臉上卻是淺笑道,「楓兒,長姊是被流放出宮的,怎麼能說回去就回去呢?」 

「長姊離宮之後,二姊沒多久就嫁了程右相家的公子,漢王兄回王府住,太子哥哥是皇帝,其他哥哥也各有各的事兒,除了母妃,就沒有人陪楓兒了。」名井楓說著,語中盡是藏不住的寂寞。 

「妳都要嫁了,韓家公子沒陪著妳?」名井南問。 

「和韓將軍去西疆巡防了,沒個小半年回不來的。」名井楓垂著頭,「長姊,韓公子說回來就是大婚了,楓兒想在大婚前和長姊多說點話,長姊也多教我怎麼讀書嘛。」 

「長姊也想,只是……」名井南抿了抿唇,「長姊出宮回宮與否,都是皇兄決定的。」 

「既然是這樣……」名井楓眼珠子轉了轉,「長姊這五年都沒想過請旨回宮麼?」 

此話一出,名井南藏在袖中的雙手倏然緊握成拳。 

名井楓確實天真無邪,卻也不笨,雖然長姊總說回宮要請旨,可這五年來,她不曾聽說有人帶著靖南長公主的名頭來求旨。 

她是能看出其中蹊蹺的,有人刻意封鎖長公主的行蹤,而名井南似乎對派人請旨這件事有所忌憚。 

「楓兒,妳覺得皇兄是好人嗎?」名井南忽然問道。 

「是好人。」名井楓被這一問有些愣忡。 

「那長姊呢?」 

「長姊更是了。」名井楓點頭如搗蒜。 

「楓兒,妳知道長姊為何被流放嗎?」 

空氣瞬間被沉默佔據,名井楓眨著被困惑盈滿的雙眼,看著眼前人。 

只有罪人才會被流放,難不成向來敬愛有加的長姊犯過什麼應被流放的大罪? 

「長姊……不會的。」名井楓拉起長姊的袖子,「長姊不是罪人啊!」 

「楓兒,世上很多事情不只有是與非。」名井南按著妹妹的手,「妳要出嫁了,該懂一些才是。」 

「長姊……妳……怎麼跟皇兄說的都一樣呢?」名井楓面上很是失望,「我也十九歲了,難道不能知道更多嗎?」 

「可以的話,長姊也想讓妳知道更多。」名井南稍稍抬眸,「可皇兄待妳不薄,長姊不希望這件事破壞妳倆的感情。」 

「那長姊受的委屈算什麼啊?」名井楓甩甩頭,「難道皇兄讓妳受的委屈就不算委屈嗎?」 

名井南一愣,右手不自覺抬起,撫上至今還隱隱作痛的疤痕處。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把一切都向妹妹傾訴,可在理智的驅使下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楓兒,皇兄是皇帝啊……」名井南抓緊胸口的衣料,「長姊不是覺得不委屈,只是想……皇兄待妳好,便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楓兒倒是枉為大名長公主了。」名井楓說著,瞟了姊姊一眼。 

「楓兒,不得放肆。」名井南眼神一凜。 

名井楓感受到姊姊的微慍,本要發洩的脾氣縮了回去。 

「楓兒,就這樣平安地長大吧,千萬不要和長姐一樣。」名井南起身,將妹妹擁入懷中。 

名井楓有些遲疑,卻還是抬手回摟,「楓兒知道長姐是為我好,所以還是請長姐告訴楓兒,要如何才不會重蹈長姐的覆轍呢?」 

「即便是千般不願萬般委屈,都不能和前朝做對,知道嗎?」名井南鬆開環抱,再握緊妹妹的雙手,說道。 

名井楓雖然不甚明白,卻也從對方緊握的勁道中感受到一種迫切。 

「長姐指教,楓兒銘記在心。」名井楓頷首道。 

名井南扶起妹妹,從袖中掏出一樣物事,掛在對方項上。 

名井楓捧起一看,是一副做工精緻的護身符。 

「本來要遣人送進宮裡的,沒想到妳自己來了。」名井南笑道。 

「姊姊也該給自己一個。」名井楓鼓起腮幫子。 

「會的,但我早已歷過一劫,還是先給妳為好。」名井南笑著輕撫妹妹那頭烏黑的秀髮。 

「姊姊,聽說青州冬天比皇城冷,妳身體又有病根在,我不放心。」名井楓說道。 

「我已不住山上大宅好一陣了,青州城裡的公主府冬日比山上暖和的多,妳要想姊姊,可以來看看。」名井南提起茶壺,給妹妹斟下最後一杯茶,「青山大宅啊……可不是誰都能造訪的。」 

靜兮公主聞言,笑而不語。 

此時,白雀出現在名井南身後,躬身道,「打擾二位殿下,若婉宮許總管已在外等候,有勞靜兮宮主殿下移駕。」 

「這算逐客令嗎?」名井南笑了笑,起身,「我送妳。」 

「長姊,這……」名井楓有些為難,卻也跟著起身。 

「五年不見的姊妹,就別拘泥於一些枝微末節之事了。」名井南走在前頭,推開門,只見一眾宮女七、八人皆跪拜在地,為首一名年紀稍長,衣飾亦與他人不同,便是許總管了。 

「諸位請起。」她一頷首,眾宮女均即刻起身,行禮道,「靖南長公主殿下安好。」 

名井楓臨走前,特意向長姊一福,「長姊請保重。」 

名井南還待往前走,被妹妹按住,「姊姊請留步,被皇兄以外的人知道妹妹與您見過面,就不好了。」 

「那長姊就不送了。」靖南長公主立在原地,薰風輕拂,那股生自帝王家的雍容與高雅,輕易地從她的手足間流洩出來。 

「恭送靜兮公主。」高貴的身影後,是禮儀得體的侍女和護衛。 

許總管背著名井楓回頭,直到客人消失前,名井南不曾挪動腳步,送行的人們更是如雕塑般靜靜地躬著腰。 

這像是有叛變之心的人嗎?像是因罪被流放之人嗎?若說名井楓會為長姊平反是出於手足之情,那今日與名井南照面而有憐惜之心者,便是因那居於困境也依然屹立不搖的身姿了。 

「殿下,請恕奴婢無禮。」登上回宮的車駕後,許總管向主人躬身道。 

「許總管,雖說長姊不在皇城多年,但身為本宮的總管,還望您留意言行。」名井楓從眉目間到言語中滿是不悅。 

「奴婢不應聽信宮中謠言,妄議靖南長公主,請殿下責罰。」許總管道。 

「如果罰妳便能改變長姊在宮中的聲譽,本宮是該依宮規處置。」名井楓說著,語中的無奈漸漸多於責備,「可如果是長姊,定不希望本宮如此待下人。」 

「殿下宅心仁厚,是奴婢失禮在前。」許總管說道。 

「也罷,權當是妳欠長姊一個人情吧,」名井楓面上的慍怒緩和,「只盼長姊日後有求於妳,能給她行個方便。」 

「奴婢遵命。」許總管頷首道。 

名井楓嘆口氣,伸手揭開簾子一角,看著外頭熙來攘往的街道。 

「總管,您看這天,午後會不會下雨呢?」 

突然沒來由的提問,讓總管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是及時探了探車外的天空。 

很藍,潔白的雲朵三三兩兩漂浮其中。 

「殿下,雖是晚夏,老天爺的臉色也不是奴婢能猜測的。」許總管頷首道。 

聽了回答,名井楓不語,背向總管的臉龐閃過一絲深不可測的微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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