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風

曾經，她們的夢想是退休後一起歸隱深山。

曾經，她們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但……都是曾經。

「西亞緊張局勢持續升溫，受困的上百名人質仍然……」在新聞主播機械式地說出下一段台詞之前，孫彩瑛眼明手快的關上電視，這條新聞已經占據國際頭條整整一年，但整整一年都沒什麼新進展，聯合國和北約軍隊都曾嘗試深入那片環境險惡的沙漠高原，可不是無功而返，就是被蓋達組織的游擊兵打得灰頭土臉。

「沒事參加什麼國際志工嘛……還選那種成天打仗的爛地方，名井南妳這個大笨蛋！」孫彩瑛看著手上的企鵝玩偶，怒從中來，直接把那人買給她的20歲生日禮物砸上陽台紗窗，沒有太大的響動，企鵝玩偶滴溜溜的落在地板上，晃了兩晃，不再移動。

空氣仍是一片寧靜，一切就像一年前一樣，只是寬大的兩人沙發不再擁擠，雙人床少了另一個人的溫度，屋裡所有屬於另一個人的痕跡，都在漸漸消失。

孫彩瑛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細碎的啜泣聲，越是心痛，越是會想起過去的美好，襯托著現在越發艱苦的處境。

「喂……妳什麼時候回來啊……」她顫著手，撥通熟悉的號碼，自是不出意料的轉進了語音信箱，「跟妳說……娜璉姊結婚了，度蜜月的時候寄了好多漂亮的明信片；子瑜研究所畢業了，紗夏姊請我們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還有志效姊，她一直在問……到底什麼時候可以跟我們一起出趟國……妳……」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話，被鼻頭濃烈的酸楚中斷，在多次嘗試，嘴裡仍然只是發出斷斷續續的不明音節之後，她掛斷電話，踉蹌著跑到儲物櫃前，撈出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一口喝乾，高濃度酒精過喉的燒灼感，讓她紊亂不清的思緒漸漸恢復清晰，然而最後留下的，仍然只有悲傷。

孫彩瑛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窗外明亮的月光肆無忌憚的照進她茫然無神的雙眼。

「阿南，妳那邊的月亮也這麼圓嗎？」

遠處似乎響起熟悉的歌聲，然而醉意襲來，她也無心去聽清。

「小姐……小姐？」帶有濃重口音的英文把名井南從昏迷中喚醒。

她睜開眼睛，是個帶著伊朗人五官的男孩。

「這是……哪裡？」名井南試著移動身子，最後只有手稍稍抬動了那麼一點。

「我們趕牲口的時候經過那個蓋達營地附近，發現小姐妳倒在路邊，就把你帶過來了。」一個成年男子出現在視野中，五官跟男孩有幾分相似，雖然英文還是帶著口音，但比男孩流利許多。

「那其他人……」名井南激動的爬起身，卻被劇烈的疼痛逼退。

「我們到的時候只看到妳，營地全毀，我們也想知道有沒有其他生還者，但那是蓋達的地盤，我們不能隨便進去。還有，妳斷了六根肋骨、肺部挫傷，最好別老想著亂動，乖乖地等我們把妳送去土耳其。」男人的口氣不帶任何感情。

不能進蓋達營地，能在伊朗、土耳其國境間移動……名井南皺皺眉頭，問道，「你們……是庫德人？」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答道，「女人……不要太聰明的好。」

和這家子庫德人相處了一個多月時間，名井南知道男人姓麥哈里，曾經在德國學醫，畢業後回來接手父親留下的牲口，妻子是德國人，無怨無悔地跟他過著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剛出生三個月。名井南大部分時間都是由麥哈里太太照顧，身體恢復之後也會花些時間陪孩子玩。

「南小姐，前面就是土耳其的國境了。」麥哈里先生帶著名井南爬上附近一處高地，指著下方戒備森嚴的土耳其崗哨，「妳的護照……還妳吧。」

名井南接過裝著護照的夾鏈袋，不可置信地看著麥哈里先生。

「本來……是想去德黑蘭把妳賣掉的，可是我妻子不斷出手阻止，我們才改變主意往這邊來……」麥哈里先生鞠了個躬，「南小姐……確實是很善良的人啊。」

名井南拉起麥哈里先生的雙手，「不，你們救了我一命，就算被賣去德黑蘭，也是你們救我應得的。」

「唉……真是……」麥哈里先生無奈的笑笑，「這算是……妳這段時間幫助我們家的回報吧，如果真的過意不去，回去好好過日子，至少沒浪費我們給妳的這條命。」

名井南握著護照的手漸漸收緊，「謝謝你，麥哈里先生。」

「好了……我們得在天黑前趕去霍伊，妳身體還沒完全復原，記得請求必要的醫療協助，別累倒自己了。」麥哈里先生輕巧地跳下山頭，向她揮揮手。

名井南也揮手示意，回頭面向西方，夕陽將晚霞染成美麗的漸層色，但下方位於山陰的土耳其國境崗哨早已點亮夜晚的燈火。

她拍拍仍然輕微刺痛的胸口，「再忍一下，就可以回首爾了……」

首爾江東區的一個攝影棚中，快門一聲一聲的響著，大範圍閃光令人兩眼生疼，然而鏡頭下的主角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依然專注在整個拍攝過程中。

「手抬高一些……笑開一點，嗯……很好，右手插腰，微笑……」孫彩瑛一邊快速按下快門，一邊調整著模特的姿勢。

「OK，結束！」在確認過照片成品沒問題後，孫彩瑛一拍手，為今天的工作畫上句點。

「謝謝大家……辛苦了……」棚內立即響起此起彼落的答謝聲。

孫彩瑛禮貌性的跟所有工作人員打過招呼之後，開始收拾個人物品，此時，方才一同拍攝的模特大喇喇地晃過來，「今天還好吧，孫作家？」

「定延姊真是台上台下兩樣情呢。」孫彩瑛笑道。

俞定延是近幾年廣告界代言的新寵，169公分的身高、近百公分的大長腿、完美頭身比，外加多樣化的拍攝風格，是各家廠商爭相簽約的目標。

「又沒有人規定台下要一樣漂亮，我愛走八字就走八字，愛挖鼻孔就挖鼻孔。」俞定延往木椅上一坐，熟練的翹起二郎腿。

「所以俞大小姊該下班不下班，找我孫小作家有何貴幹呢？」孫彩瑛拉上後背包的拉鏈。

「喝一杯吧，就我們兩個。」俞定延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娜璉姊沒關係嗎？」孫彩瑛把背包甩上肩膀。

「老阿姨出外景，過兩三天才回來。」俞定延伸伸舌頭。

「怪不得這兩天看妳特別神清氣爽，原來是少了個負擔啊？」孫彩瑛笑道。

俞定延聽了連連擺手，「別別別，要讓她知道我這麼說了回去要跪搓衣板的。」

「不會的，睡沙發還差不多。」孫彩瑛掏出車鑰匙，「在這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去個地方？」

「行。」俞定延在拍攝服裝外套上帽T和休閒褲。

兩人開著車，在仁川機場外一處海灘停下，俞定延看看四處的景色，再看看手機上的日期，本來思忖著要調侃孫彩瑛的話全吞回了肚裡。

孫彩瑛掏出一封信，用打火機點燃，拋到空中，順手點了根菸。

「也給我來一根吧。」俞定延聞著焦油中甜甜的水果味，有些按捺不住。孫彩瑛沒拒絕，也給她點了一根。

兩人的背影就這樣浸在煙霧繚繞之中，然而海風吹拂，呼出的白霧一下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生日快樂，阿南。」俞定延看著東邊漸漸升上高空的月亮。

孫彩瑛深吸一口氣，然後自個兒被濃煙嗆的咳嗽連連。

「都說妳還是個孩子……」俞定延拍拍矮個子的背，幫她順氣。

「因為這樣才知道我還活著。」孫彩瑛挺深沉的來了一句。

俞定延看了她一眼，再轉頭面對天上稀稀落落的星辰，「如果她在那裏看著妳，肯定不希望是這個樣子。」

「確實是……」孫彩瑛「哼」了一聲。不能否認，沒有名井南的支持，她現在就是個普通的上班族，隨著時光淹沒在人海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興趣當工作。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俞定延捻熄菸頭，扔進附近的水溝。

「今夜星光多美好，適合用寂寞去憑弔

我們曾用愛互相依靠，付出多少不用計較。

想一個人多美好，就算只剩記憶可參考

被愛放逐到天涯海角，我的思念你不用都知道。」

孫彩瑛輕輕哼唱著，柔軟的聲音裡多了一絲思念之情，並非愛人離世的悲傷。

「是啊，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良久，她點頭同意俞定延的看法。

然而這時，孫彩瑛的手機響了。

「不會是大晚上的又要加班吧？」俞定延皺皺眉頭。

「不，是我家警衛室的號碼……」孫彩瑛一邊回答，一邊把電話接通。

「彩彩……是妳嗎？」

孫彩瑛差點沒把手機掉在地上，那個聲音雖然有些疲憊沙啞，但她絕對不會聽錯。

「誰啊？」俞定延也是滿頭問號。

孫彩瑛拉起她的手，跑向停在遠方的車，「是南，她回來了。」

好在時近深夜，兩人沒花多久的時間就趕回孫彩瑛的公寓，連車門都差點忘了鎖，直奔警衛室。一推開門，名井南就坐在面對門的沙發上小憩，在這春寒料峭的天氣裡，只穿了件帽T和牛仔褲，過去還算圓潤的臉頰如今稜角分明，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不細看還以為是尊作工精細的石膏像擱在那兒。

「阿南……」雖然不忍心吵醒她，但為了確定自己不是花了眼，孫彩瑛還是顫抖著走上前，輕聲喚著她日思夜想的名字。

那人聽到聲響，雙肩輕輕一顫，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正好對上期盼已久的大眼睛。

「彩彩！」孫彩瑛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緊緊擁入懷中，「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孫彩瑛拍拍她的背脊，雖然這美好宛如身處夢境，但手上的溫度、被淚水浸濕的雙肩，便是這美夢成真的最佳證明，只是這溫度……好像有點高？

「南，妳是不是不舒服？」

名井南搖搖頭，「我沒事，就是有點累……」說罷想起身轉個圈，然而已經完全透支的身體在喜悅的衝擊下早已不堪負荷，一發力，眼前就是一黑，身子也軟軟的倒在她思念的懷抱中。

「喂……喂，阿南，振作點……定姊，幫我一下……」

人類失去意識前最後的感覺，果然是聽覺啊。

「病人的肺部有一個舊傷，初步處置之後恢復得還不錯，但是最近因為過度勞累復發，需要住院觀察幾天。」經過簡單的檢查之後，醫生對著床邊兩隻熱鍋上的螞蟻說道。

「要緊嗎，她的傷？」孫彩瑛仍是滿臉擔憂。

醫生看著兩人焦急的表情，笑了，「沒事，就是需要多休息，等門診上班了記得去辦手續拿藥就行，有什麼事再跟我說。」

送走醫生之後，孫彩瑛洩氣似的坐在沙發上，「哎一古，這折了我十年陽壽啊……」

俞定延倒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如果少喝幾杯酒換回來一個大活人，幾次我都願意。」

聽好友這麼一說，孫彩瑛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啊……爽約了。」

俞定延一愣，隨即大笑起來，「我的天，妳老伴都回來了還跟妳計較這個？我真是這麼小氣的？」

孫彩瑛歪歪腦袋想一想，點點頭，「是。」

俞定延說不過這個小傢伙，一拍腦袋，「行，等阿南傷好了，我做東，讓妳們喝個痛快。」

「阿南她不喜歡喝酒啦……」

「那不是重點，只要可以脫離那個老阿姨，要我做啥都行。」

「妳跟娜璉姊到底是怎麼回事哈哈哈……」

兩人不知不覺的聊嗨了，直到一聲細小的呻吟鑽入兩人的話語間，「彩彩……定延姊姊……」

原本興致正高的兩人不約而同的中斷談話，一抬頭，那雙明亮而慵懶的雙眸正盯著這邊瞧。

「南！身體怎麼樣？」孫彩瑛立刻上前關心。

「好多了。」名井南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彩彩，扶我起來。」

孫彩瑛聽話的把病床調成能坐的角度。

俞定延自願去販賣機買些喝的回來以後，三人終於能坐下來好好敘敘舊。

「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雖然名井南確定安全返回韓國，孫彩瑛對於她一年來的行蹤仍是充滿好奇。

「我也記不清了……」名井南揉揉額頭。

一年前，她前往伊朗西北方的一個小城擔任教育志工，未料當地突然被恐怖組織蓋達襲擊，理由是當地人找了非伊斯蘭勢力教育兒童，導致當地兒童對伊斯蘭教義的產生誤解，所以必須囚禁所有教育者，更在所有人面前將國際志工的負責人槍決。

其後，蓋達的軍人將他們押送到沙漠中的一處營地，哪裡關押了包含軍人、戰地記者、志工及平民等各式各樣的人質，共計數百人，過程中，有兩名記者與專門走私的庫德族人取得聯繫，帶領數名美國籍人質順利逃脫，消息才因此曝光在世人眼前。

然而各國聯軍多次嘗試救援未果、損兵折將之後，決定對當地實施轟炸，蓋達組織得到消息，將大部分的人質轉移到其他地點，名井南因為長期水土不服、營養不良導致身體虛弱，無法隨隊移動，和其他生病的人質被棄在原地等死。

很幸運的，名井南從其他人質口中得知轟炸的消息，得以在轟炸開始前逃生，但還是被衝擊波擊中，造成肋骨斷裂及肺部挫傷，倒在營地附近的路旁被麥哈里一家發現。原本麥哈里先生見她年輕貌美，想帶去德黑蘭的人販子那兒小賺一筆，被德國籍的妻子極力阻止。好在養傷期間幫了麥哈里家不少忙，最終讓麥哈里先生心甘情願地送她去土耳其。

有日本護照在手，土耳其邊境的士兵沒有刁難她，很快的將她送到伊斯坦堡的日本大使館，經過一個禮拜的休息及手續辦理，她順利的坐上返韓班機，然而天兵的日本大使館並沒有安排她落地後的一切……

身無分文的她，只好花了點時間在機場東討西借，加上撿來的零錢，湊足了車票回首爾火車站，卻沒錢搭公車地鐵，只能硬著頭皮走了10多公里的路回到江南區的住所，總算是在體力耗盡以前等到了孫彩瑛和俞定延。

「難怪妳會暈倒了。」俞定延聽了這段經歷，稀罕的直咂嘴。

名井南把頭靠回枕頭上，「想來我還是很幸運的……因為我有可能被槍決、被賣到德黑蘭、或是被……」

「別說了，」孫彩瑛打斷她，拉了把椅子坐到床沿，「我知道這不好受，所以給個機會，讓我補償妳，好嗎？」

名井南看她難得主動，先是一愣，隨即害羞的點點頭，「當然。」

兩人含情脈脈的對視了會兒，一回頭，看到滿包找太陽眼鏡的俞定延。

「定延姊陪我們一晚也累了，妳先送她回去，我想再睡會兒。」名井南拍拍小情人的一頭亂髮。

孫彩瑛看看兩人確實都是一臉倦容，點點頭，「妳好好睡一覺，我睡飽了再過來。」

有了完善的醫療衛生設備，名井南恢復的很快，幾天後就出院在家休養。孫彩瑛和俞定延這對有福不能同享有難同當的死黨經過兩天的逍遙之後，也不得不回到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麥哈里一家人依然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日子，然而他們在大不里士的居所信箱里，開始默默出現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上面是名井南和孫彩瑛真誠的感謝，她們最終是實現了和朴志效一起出國的夢想。

那數百名人質，因緣際會轉移到伊拉克邊境，被北約聯軍的密探發現，最後隨行的蓋達成員被伏兵一舉殲滅，在攻堅過程中仍有十多名人質遭流彈波及死亡，各自回國的人質們，有些人被各國新聞節目邀請接受採訪，有些人把受困一年多的生活撰寫成書出版，賺了版權費，下輩子不愁吃穿。

孫彩瑛揉揉惺忪睡眼，拿起遙控器，準備截斷這些千篇一律的信息，卻被熟悉的溫柔嗓音制止了，「別關，我還要看電競聯賽呢。」

「幾歲了還在看這些？」孫彩瑛的囧字眉在小情人面前展露無遺。

「比起那些早就懂了的事，我寧可看一些還不知道結局的謎題。」名井南把電視切到正在播放電競聯賽的頻道。

過了一會兒，換孫彩瑛開始胡言亂語，「我都看到那邊有人了……欸欸三級頭三級甲都不要的嗎……」

名井南放下遙控器，去廚房倒了兩杯熱牛奶，放在桌上，「說的好像妳來玩就能贏似的。」

「不是……」孫彩瑛正想反駁，但兩頰先飛起一片紅暈，「我好像也喜歡看這個……」

「早說嘛。」名井南微微一笑，就著孫彩瑛的額頭就是一啄。

她能感覺到，小情人的脖子害羞的一縮。「南？」小情人開口。

「嗯？」名井南抬眼與她對視。

「以前說退休後要去山裡住的事，還算數麼？」

「算啊。」名井南煞有介事的點點頭，「我們可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呢。」

END